傻子阿香

重拾人生的一段记忆

阿香是我们周围五个村子里众所周知的女人，她是二锁的媳妇，是个傻子。

二锁是我们村的，住在村西头一家破旧不堪的土坯房里。二锁的拿手绝活是爆米花。

天一擦黑，二锁便会在村子中央一户人家门前的空地上，支起他那套铁家伙，右边是一个小风箱，左边是炭火盆，炭火盆的上方，用铁架子支起一个横躺着的椭圆形的铁筒子，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不用他招揽生意，周围村子里的人便一股脑儿地涌过来，早早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二锁的生意特别好，其实有很多人都是冲着阿香来的。

阿香是个实实在在的傻女人。二锁爆米花时总会带上阿香，每当摊位的生意一开始，她都会被二锁吆喝着去给自己捶背、揉腿，阿香倒是很乐意，把二锁伺候的乐呵呵的。有时阿香会抢着去拉风箱。她坐在一个低矮的小板凳上，双手一并使用，欢快地一推一拉起劲地拉着风箱，不知疲倦。

二锁在左边，他用一只手熟练地握着铁筒子的环形手把，以顺时针方向反复的转动，以此让铁筒内的玉米粒均匀加热。阿香拉风箱很卖力，以此来讨好自己的丈夫二锁，炭盆里的火焰在阿香的卖力下越烧越旺。

二锁是个干瘦黝黑的男人，留着一小摄胡子。他最得意的事就是指使自己的老婆干这干那，以此在众人面前显示他做为男人的特权和至高无上的威严。

阿香的头发几乎每天都是乱糟糟的像鸡窝，很多时候，她是不洗脸的，但这丝毫掩饰不住她的俊俏。村里人都知道，阿香虽然是个傻子，却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如果她稍稍打扮一番，估计在村子里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只可惜，她是个傻子。

我的童年，就是在阿香家的爆米花香气中度过的。

二锁爆米花的生意很好，周围五个村子里的人一到这个时候便都会聚集到我们村来爆米花。

那时的我无比自豪，因为二锁和阿香是我们村的，他一般就只在我们村子里摆摊位，很少去其他村子。

小时候，当我看见二锁和阿香的铁筒架子一支上去，我便会飞快地跑回家，嚷嚷着母亲要吃爆米花。母亲知道我嘴馋，便毫不吝啬地用一个铝制金属盆装满金灿灿的玉米，然后再用大铁揪铲一大铲子黑炭倒进一个破旧的洋瓷盆子里，再细心地用一个小瓶子装上适量的糖精，最后顺手拿起一个大袋子。

我兴高采烈地和母亲拿着我们的原材料去二锁的摊位前，每次都是刚走出大门，就老远看见，摊位前已经排了很长的队，我便会沮丧地说，又来晚了！母亲总会说，没事的，你先排队，等快到了就喊我。

爆米花的规矩是一直遗留下来的，自家出玉米、炭火和糖精等原材料，一次付给二锁两毛钱。轮到哪家，就把主人家的玉米倒进铁筒子里，再放上糖精，然后二锁会把铁筒盖用手钳拧紧，以防止漏气。再用主人家的黑炭烧火，而且主人家要出一个人力来拉风箱。等爆米花出炉后，主人家要对二锁表示感谢，要自觉地舀上满满一大盆爆米花倒进二锁家的大袋子里以示酬谢。

阿香的儿子狗蛋，继承了二锁的干瘦，比二锁略白一些。狗蛋就担任了接受酬谢的任务，他每次都会拿一张很高的木板凳坐在上边，两条树枝般的小瘦腿不停地在半空中晃来晃去。狗蛋脚边会放一个很大的化肥袋子，当“呯”的一声巨响后，满满一大筐爆米花的香味就扑面而来。但这时，谁都不能破坏规矩，由主人家先舀一盆爆米花，毕恭毕敬地倒进狗蛋的大袋子里，然后主人家才有权自行支配爆米花的权力。或是直接倒入自家的大袋子里径直拿

回家，或是礼貌性地让周围关系好的大伯大叔大娘大婶小孩抓上一把尝尝鲜。

阿香虽然是个傻子，但她有时的举动又颇会打些小算计。在她的思想里，她很维护她自己的家，也懂得不损坏自家的利益。

比如，当她经不起爆米花的诱惑时，总会以极快的速度从别人家刚出炉的竹筐里狠狠地掬一大把，边笑边吃，还会走到二锁身边，示意他也吃，二锁就板着一张脸，摆出一副极威严的架势，嘴里骂骂咧咧，去去去！蹲那边去吃，瓜（陕西方言：傻）婆娘！阿香便会傻笑着，听话地蹲在稍远的地方一个人享受美味。

村里的黑子叔最爱打趣阿香，他会问，阿香！你咋不吃你家狗蛋袋子里的爆米花？阿香回过头，冲着黑子叔一阵傻笑，我就吃别人家的，那袋子里的是我家的，要留着明天吃。

在场的人都笑了，栓柱娘便会扯着大嗓门说，大伙听见没有？？谁说阿香傻呀，她聪明着呢，她都知道吃别人家的，给自己家节省哩！

爆米花牵动着我的童年，阿香也是我童年生活里一段深刻的、永不磨灭的记忆。

后来，我离开了村子到乡里、镇里去上学了，便很少再见到阿香一家了。只有在偶尔回家时会遇见几次。记得最后一次遇见阿香是我上高二时，阿香似乎一点也没有变，一如十来年前的模样，鸡窝头，脸上脏兮兮的，但那双乌黑的大眼睛，依旧很迷人。阿香还是那么漂亮，不管她傻或不傻，她的美丽都是村子里所有人公认的。

又过了几年，有一次回家时，再没有见到阿香。好奇之下便问母亲，母亲说，死了，都死了，只剩下狗蛋了。问及死因，母亲说不太清楚，听说是二锁先死的，得了绝症死的。阿香的生活从此没人照应，一年后，阿香被发现死在村头的桥底下，怎么死的，大家都不太清楚。

狗蛋被二锁的弟弟领回去收养了，也算是有了一个归宿。

后来没两三年，听说狗蛋也死了，死因也没人知道。于是村子里便有传言，说是二锁弟弟当初领狗蛋回去其实是惦记着狗蛋家的三亩地。

传言流传了一段时间便被人们淡忘了，毕竟农活占据了村里人大部分的时间，只有在闲暇之时，才会有一群妇女围在一起，又说上几句闲言碎语，但过后，大家又都忘了这事，各自忙各自的。

阿香一家，全都死了。这个凄凉的结局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我曾经还想象着，二锁死了，阿香死了，唯独狗蛋活在这世上，或许他长大成人后，会从农村走向大城市，或许他会倒腾点小生意最终成为小老板而让大家刮目相看。

但这一切终归也只是想象，狗蛋还是离开了人世，如二锁和阿香的命运一样，他们一家人，像星星一般，悄无声息地殒落在这个小村子里。

阿香，一个漂亮的傻女人，一直在我的记忆里盘踞着。阿香一家人的悲惨命运，也一直在我的回忆里孤独地悲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