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读一本小说,华裔女作家的大作《中国女孩耶鲁梦》。一开始我也被这俗不可耐的书名迷惑,以为又是胡乱编纂的励志书,然而简介里提到这是登上纽约畅销书榜【1】,感动大众的一本小说,才勉强打开。前五章是哭着读完的。金伯利和她妈妈的苦苦相依,小姑娘的遭遇和心理过程,描绘得细致生动,太容易引起共情。
合上书,自问为什么我会如此激动。因为这让我回忆起一些陈年旧事。诚然,我比金伯利幸运太多,没有她的故事那么跌宕起伏,而我没她勤奋聪明,取得的成绩也不可同日而语。可是那一段往事在我成长路上有着非凡意义,让今日的我重新燃起斗志。
※放学不回家※
此事要从我妈妈调动工作说起。
1999年,妈妈突然从郊区的区重点中学调到了二环里面的市重点中学。说是调动工作,其实并没有什么组织上的安排,而是她一手操办的个人跳槽行为。为了自己的职业发展,也为了全家搬到城里(京郊人都把三环里面的北京叫做“城里”),为了让我的初中高中能有更好的学习环境。某天,她去城里参加历史教研活动,返程途中,透过917路公交车的车窗,她注意到两广大街上一个伊斯兰风格的校门,还有几个大字“北京回民学校”。下一次再去城里教研,她顺路走进这所学校,在根本不知道人家缺不缺人的情况下,带着简历和精心准备的课件,毛遂自荐。这个壮举给人印象深刻,妈妈的教学水平也值得肯定,巧不巧的人家还正缺个高中历史老师,于是她就跳槽了。
此处埋下了伏笔。校方问妈妈:“你家在郊区,怎么保证每天准时上课?天天跑长途也会影响你的状态啊?”面试中的妈妈面不改色:“我们在三环里贷款买了房,马上就搬过来了,没有问题。”
她并没说谎,我们家确实贷款买了房。这里的问题是,贷款买的是期房,2001年年底才给钥匙,还要装修和置办家具,等到入住,就是2002年夏天了。那么,在搬家之前,她住哪里成了问题。
妈妈艺高人胆大,入职前一天跟学校说明了情况,既然已经录用,学校特批妈妈暂时住在教工宿舍。
教工宿舍有两层:一层是半地下,阴冷潮湿,二层阳光充足。二层住的都是刚毕业的年轻教师;一层主要是校卫、后勤,还有我妈。公共厕所,公共盥洗室。条件虽然艰苦,但好在妈妈不用担心住处了。
我升入初一,按照计划,新家钥匙还没到手,我也住进妈妈的教工宿舍,只剩爸爸一人住在郊区的家中。我非常不喜欢妈妈的宿舍,因为它是阴冷潮湿的半地下,我总觉得一定有老鼠出没,只是还没被我们发现。我非常非常害怕老鼠,每天都在神经兮兮地警惕老鼠出现的紧张情绪中度过。而且公共洗手间的卫生状况也不太好,刷牙洗脸都要鼓起勇气。
跟妈妈挤在一间小小的半地下的教工宿舍,我却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因为我知道妈妈的委屈和压力都比我大得多。这里住的不是教工就是刚毕业的,妈妈一个快四十的中年教师拖着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住在这里,很另类。我们的状况当然可以解释清楚,可是邻居们大概没有耐心帮我们解释这前因后果,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对话:“刘老师怎么住这儿?”“她家在郊区。”“噢。”……可想而知,妈妈一定会特别努力讲课,付出更多给学生们,别人才会对我们更宽容。
这也就有了初一那年我放学后神秘消失的奇怪现象。
有时候,我也跟着大家一起背着书包走出校门,然后在牛街十字路口的人潮汹涌中“蒸发”,偷偷走回教工宿舍。或者先去图书馆,里面的老师都是妈妈的好朋友,允许我在那里写作业。小朋友们之间很多友谊都是建立在放学一起回家(或者不回家一起玩耍)的美好时光里,而初一这年,从来没有同学知道我家在哪里。我怎么可能让他们知道我住在那个半地下的教工宿舍?首先那里环境恶劣,其次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教师子弟,然后特殊“对待”。
初一学年结束的时候,我们搬进了宽敞明亮,而且有电梯有保安的(这两项是我在郊区的时候特别稀罕的东西)的新小区。可是我也懒得跟小伙伴们解释这过去的一年,也就再没机会招呼任何小伙伴,就连初一开学第一天就与我一见钟情的晓萌,也从来不知道我家住哪里。
※分班考试※
初一开学前的暑假里,有一次分班考试。前多少名的进实验班,其他人进普通班。妈妈虽然是同校教师,可消息也并没有太灵通,她甚至不知道要考几门,考多久。据说这一届初一的老教师们想严格把关,搞一届精品出来,分班考试的内容都是改来改去最后关头才定的。
我嘛,正在小学毕业之后烂漫的暑假里疯玩,对这个考试也没有太在意,毕竟我成绩一直很好。妈妈把我叫到身边,有些担心地说:“闺女,你要重视这次考试。你将来的同学不少自北京小学、回民小学这样在城里都榜上有名的好学校,他们比你现在的玩伴更聪明,见识也比你广。还有啊,他们有的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学英语,英语水平比咱们郊区的好太多。你要好好复习,进了实验班给咱们郊区的长长脸。”
妈妈说的每一句我都深以为然,使命感也是满满的。至少,我们这对郊区母女,要在城里打开局面,这一仗要打得漂亮才行!
可是,还不到12岁的我根本招架不住玩伴们招呼我跳皮筋打扑克,本该复习备考的日子,每天都玩得特别尽兴。只有晚上睡觉之前,狼狈地看十分钟剑桥少儿英语,算是当天学了英语。
一不留神,到了考试那一天。
那是个周六,八点半开考。妈妈和我六点起床,赶上周末最早一班917公交车,晃晃悠悠去学校。而其他孩子,95%都是家离学校自行车车程不超过半小时的。他们可以晚一点起床。
这一路我心情复杂:愧疚——爸爸妈妈给我提供了这么好的学习机会,我却连这么重要的考试都不好好准备,对不起爸妈;紧张——万一英语很难,我全不会,最后成绩差,没进实验班,多么丢人,人家会说“老师的孩子学习不好,呃”;后悔——说好的“在此一举”呢,如果好好复习,凭我的基础,是有把握进实验班啊⋯⋯颠簸中,已经过了六里桥,还有两站。苦恼纠结于事无补,我对着车窗挤出微笑,只能搏一搏了。
考场安排在食堂。回民学校的食堂好大,坐满了备考的学生。我环视一周,很快估算出来总人数:350人左右,我至少要考进前50吧。 卷子发下来了,只有一页纸,密密麻麻满满都是题。左边语文,右边数学,背面是空白。没有英语!我舒了一口气,心情放松了不少,信心大增,埋头答题。
等我写完,离收卷还有五分钟,身边的同学们都还在奋笔疾书。收卷的时候我已胸有成足地检查了两遍。 走出考场,妈妈一眼看见我,还笑话我“烤”得小脸通红。我也笑了,我知道肯定能进实验班了,没给妈妈丢人,也不负“家乡父老”⋯⋯
分班结果没多久就公布了,我和另外41名小朋友进了实验班。不过成绩和名次直到开学当天我才知晓——满分60,我和另一个女生都是59.5,并列第一。我们42个同学的名字被抄写在校园里的公告板上,全校师生路过都能看见。我的名字是第一个。由于名字不是按姓氏拼音顺序或者笔画多少排列,我觉得大家肯定能猜出这是按分数排名来的,那么大家应该能明白王睿秋是第一名。
一个12岁的郊区女娃的内心突然膨胀到了荒唐的程度,我跟妈妈说:“我好想把名字写在胸前,这样大家就知道谁是‘王睿秋’了⋯⋯”
妈妈当即严厉地批评了我的骄傲,骂得我又羞又愧。“⋯⋯有本事你毕业的时候还是第一!”
※心爱的运动鞋※
2001年的北京,城乡的收入差距很大。这也是爸爸妈妈相竞调到城里工作的一个主要原因。比如,同样教高三毕业班历史,同样的课时数和工作强度,在郊区妈妈挣900,在城里是2500(十五年前的月薪,现在不详)。这几乎是三倍。因为收入的差距,物价和物品档次也有差距。刚搬到城里的我们一家三口,一开始不太适应,对一些品牌比较困惑。再加上每个月的还贷压力,生活比较节俭。
我上大学之前只吃过一次麦当劳,还是同学过生日请客。起初是嫌贵而不值,后来其实并不贵了,单纯就是觉得不值——我买别的东西都折算成“麦当劳指数”,按一顿麦当劳20元算,一个“麦当劳”等于一大把好看的笔,一本《哈利波特》才两个“麦当劳”⋯⋯因此决定不吃麦当劳。
还有一件事印象很深。记得第一次去家乐福超市惊喜连连:里面还卖衣服和鞋,有好多漂亮的运动鞋,关键是价格出乎意料的便宜。比如,一双鞋的样子很好看,跟郊区两百多块的差不多,但是这里只卖59。“妈,你看!这鞋真好⋯⋯”买回家才发现,那都是样子货,鞋面巨硬,鞋底巨沉,一点都不舒服。
因为体育课要求穿合适的鞋,那双59肯定不行,于是我们再次去买鞋。正好国庆店促,我眼尖一下盯住一双原价250,惊爆价119的361°。有了上次的经验,先试穿再买。真是超级舒服的一双鞋!于是,我有了人生中第一双好鞋,爱不释手。那时我对牌子完全没有概念,后来才慢慢知道班上其他孩子穿的是动辄三四百块耐克和阿迪达斯,我只是单纯地对自己这双超级舒服的“惊爆价119”万分满意。
就是这双鞋,助我在校运会女子八百米跑了个季军,也是这双鞋陪我在初二那年的足球联赛中,作为守门员扑出所有射门(包括两个任意球一个点球),整个联赛零进球,我们班获得女足冠军,我获得“女卡恩”称号。
※数学竞赛※
前文提到我进了实验班,这里详细说明一下,由于班主任是教数学的,我们班也被称为“数学实验班”。
我们都很喜欢数学。怎么个喜欢法儿呢?午休时间,别的班在看电视、翻杂志,我们在计时比赛谁做题快;开学时发下来练习册,本来供一个学期使用的,我们比谁最快做完一整本,最快记录是我——两天做完⋯⋯我可能对数学的热情更夸张一些,比如利用寒假自学下一个学期的教学内容,比如算因式分解如痴如醉,比如写几何证明题写出节奏感⋯⋯拥有这般对数学的极度狂热,我的数学成绩很好,满分105(5分附加题)我就是105,满分137我就是137⋯⋯
因为我成绩好,大家让我当学习委员。学习委员没有什么实际工作,更像一个称号而已,唯一的具体工作就是收学费和各种报名费:我点清一叠钞票,核对名单,然后交给老师。
初一下学期宣武区数学竞赛,报名费五十元,自愿报名参加。那天放学回到教工宿舍,碰巧听到爸妈的电话通话,大致内容是爸爸要转一些钱还当月的贷款,妈妈开玩笑地说了一句“那咱们最近省着点儿”。就这一句,直击我的小心脏。啊,原来我们拮据了!于是,我忍着没告诉爸妈要报名参加数学竞赛的事,第二天假装镇定地去上学了。
全班42人一共有37人报名(因为我们班绝大多数都对自己的数学比较自信嘛),我没报名。当我把报名表交给班主任的时候,她很惊讶:“你为什么不报名?还指着你得奖呢!”我支吾半天也不知道编什么谎,只好实话实说:“我们家贷款买房,手头紧。”
班主任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把我支走,直接把电话打到妈妈办公室。十五分钟后,妈妈出现在我们班后门。可以想象,妈妈穿着高跟鞋和职业套装,从高中楼的四层,一路小跑儿奔下楼,穿过校园中的人群,再一路小跑儿冲上初中楼三层,终于第一次出现在我的教室旁。而且她的内心一定很崩溃:首先,好好的竞赛居然敢不报名,胆子不小啊!其次,我和孩儿爹做啥了给孩子留下印象家里穷得连五十块都拿不出,我们太省了么?⋯⋯
妈妈跟我班主任抱歉了半天:孩子误会了,还贷压力不大的,这有五十您赶紧收下,别耽误了你们班的报名啊⋯⋯
小事一桩,班主任肯定不会放在心上。但是,我不会忘记妈妈那天看到我时,复杂的眼神,有点生气,更多的是疼惜和抱歉。可是我最怕她觉得抱歉⋯⋯We are a team. 说好的风雨同舟,哪里有抱歉,都是彼此感恩,互相给力呀。
那次数学竞赛我本校第二,区里拿了个三等奖。
后记:
记录下来十五年前的一段往事,并没有轰轰烈烈,也不至于感人泪下,只是一个小镇姑娘的内心戏,和她一家人奋斗经历的一些剪影。我想,每当迷茫或者懈怠,这段往事都能给我力量。
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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