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过介绍文稿的人一定知道,查找资料离不开三个步骤——由来、历史、发展。这个步骤适用于介绍任何物品,唯独不适用于引导人真正了解一门艺术和学问。我这么想,理由只有一个:过于浅显。历史书里故事、一段精简的陈述文字,往往掩盖了半个世纪的真相。若仅靠文字就能说明一切,音乐、舞蹈、歌剧之类的传世之作便也不会诞生了。如何言述这样的感情?不靠说话,不靠文字,不靠面部表情。
晏殊的《贺新郎》里留下这样的话“琐窗寒、轻拢慢捻,泪珠盈睫。”“弦解语,恨难说。”轻拢慢捻之下,雕花的窗寒,曲更寒,寒入心头生泪,便打湿了美人的睫毛。琴弦当真懂得人间的情意?回答便在下一句了,恨难说但弦会语。奏者一定是更懂曲中意的。
既然晏殊说“最苦浔阳江头客,画舸亭亭待发”。那说说浔阳江头发生的事吧。醉吟先生送客湓浦口,因为没有管弦下酒,离情别绪,醉不成欢。那夜,月光清冷,浸入了一江寒水中,双眸朦胧。忽闻水上琵琶声。一听,诶!铮铮然有京都声,这怎能不前往看一看弹者是谁?千呼万唤中,一位琵琶女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闻其琴声“弦弦掩抑声声思”,先生却听出了“似诉平生不得志”。这琴音中,狂扫的大弦嘈嘈,如急雨;慢捻的小弦切切,如私语。轮指来回轮转琴弦,似大珠小珠落了玉盘。《琵琶行》中,《霓裳》《六幺》弹罢,眼前便出现了莺语、花底、冰泉、银瓶、水浆、铁骑、刀枪、裂帛,说是弦造出来的梦也不为过。可此时琵琶女扫完四根线后突然捂住了琴弦,琴音戛然而止,东船西舫悄然无言,只剩白茫茫的江心与秋月。
虽然琵琶女“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不知真假,但“本”一字就饱含了她颠沛流离的辛酸和沧桑。再者如虾蟆陵是什么地方?典籍上有过记载,那里是当时长安街中最繁华的商业区,然而琵琶女是不是就生活在这繁华之中呢?未必。从“十三学得琵琶成”一句看,她很小就进入教坊,说明她家庭情况并不好,说的夸张一些,很可能就相当与现代都市中的贫民窟。琵琶女为乐妓,是歌伎里的一种。而歌伎在古代是社会地位极其低下的奴隶,她们一生是没有政治自由和人生自由的。才子佳人不过是舞台上的戏,生活中才子不会和歌伎走到一起。说到歌伎,晏殊和晏几道虽然都有描写歌伎的作品,但不能代表他们的最高词作水平。因此,我想说说一位北宋的才子——柳永。
“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柳永青年时期离开家乡,到暮年才考中进士,而在这二十几年中,他一直为科考做着各种准备。登科之前,他常年流连于歌舞之地,在仕宦期间,柳永历任睦州团练推官、余杭县令、泗州判官等职,终以屯田员外郎致仕。由于长期在基层任职,仕途不顺畅,于是他辗转漂流,踏遍开封、鄂州、扬州、杭州等几座大城市。《望海潮》中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就是写杭州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经济的繁荣的。对了,开篇本是写琵琶女的,怎么说起柳永来了?
在柳永的歌伎词中,有很大一部分作品淋漓尽致地描绘和刻画了歌伎们的容貌体态之美,并且赞美和歌颂她们善良纯洁的品质。
《少年游》中:“香帏睡起,发妆酒酽,红脸杏花春。娇多爱把齐纨扇,和笑掩朱唇。心性温柔,品流详雅。”就描写了一位堪称完美的歌伎形象、她有着高品位的女性美和知性美。她身姿轻妙、花容笑颜、心性温柔、美丽高贵、洁身自好。再看《甘草子》中的这位歌伎,“池上凭栏愁无侣。奈此个、单栖情绪。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她是有追求的,她大胆而执着地追求爱情,内心充满忧郁,却始终向往着美好。
他笔下的歌伎多才多艺,均有较高的艺术天赋和文化素养。有的在歌唱、舞蹈方面而有的在填词、书法方面各自表现出了高超的技艺,显现出了她们的艺术品位和聪明才智。柳永描写歌伎生活的词作是出自内心的真情实感,他同情她们的命运,尊重她们的人格,平等地对待她们。因此,也最能从内心最深处去感知她们,并真实地描摹她们的美貌、描写她们的生活点滴,真诚地歌咏她们的才艺、细腻地刻画她们的内心世界,甚至大胆直白地表达对她们的同情、理解、赞赏和爱慕。
现在看看琵琶女,或许能明白她“弟走从军阿姨死”“老大嫁作商人妇”的无可奈何和恸痛无比了吧。琵琶女为了生存,淹没了尊严,献出了青春。其精神世界则是“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的空虚孤独,“等闲度”就是最深沉的感叹和惋惜。琴音相伴,实为奴役,最终美人迟暮。而她却只能在夜深忽然梦到少年事时,梦啼妆泪红阑干。
白居易赞美琵琶女之美还用了一句“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不仅美在容颜,还美在高超的琵琶技艺。中唐时期的歌妓曹善才,以善弹琵琶为天下人所知,其乐声仿若“花翻凤啸天上来,裴回满殿飞春雪。抽弦度曲新声发,金铃玉珮相磋切。流莺子母飞上林,仙鹤雌雄唳明月。”晚唐时,杜秋娘唱《金缕衣》,亦让李镝另眼相看。而精通乐器者,更是不胜枚举。正是由于她们色艺双绝的特质,从而引起了男性观者的审美注意。
如果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是封建社会中大家闺秀们恪守的金科玉律,那么,歌妓则不受这一律条的约束。“其中诸妓,多能谈吐,颇有知书言语者”。与市井生活里歌伎接触最多的除了士大夫外,便是雅士文人。因而,她们也要具备相当的文学修养,才能更好的满足这些学养甚高的享乐者的需求。然而,与这些美好特质相对的却是极其卑劣的社会地位。乐妓无法掌控自身的命运,被主人随意的转赠、变卖,或者是因年老色衰而被遗弃,或者是因为所处的环境发生变故而衣食无着。即使红极一时,但最终的命运往往是十分凄凉的。这就是琵琶女的命运。唐太宗李世民也曾写过琵琶女的际遇,“半月无双影,全花有四时。摧藏千里态,掩抑几重悲。促节萦红袖,清音满翠帷。驶弹风响急,缓曲钏声迟。空馀关陇恨,因此代相思。”哪怕琵琶女有意中人,最终也不能终成眷属。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琵琶女虽然生不逢时,无法打破氏族阶级的奴役束缚,更难以拥有人生自由。但她们身上有一点我是十分欣赏的,就是“才”与“品”。中国最早的“伎女”并不以卖身为主业,卖的更多是才华。青楼女子也是如此,和现代人传统思想中的卖身卖艺大有不同。“一专多能”是对她们比较合适的形容,琴棋书画刺绣插花样样精通,才思敏捷。而能与客人对答如流的女子更能引得满场喝彩。她们既是歌舞演员,也是最会品诗的一群人,正因如此,来青楼的文人雅士尤其多,伎女自然也常常结交到一些诗人朋友。琵琶女各个身怀琵琶绝技,能在四根琴弦里描绘风花雪月,诉说悲苦愁情,更能“心性温柔,品流详雅”。面对世人唾弃和卑劣地位,仍然可以保留一颗向往美好生活,清净的心,这何尝不是一种风骨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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