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
——《南朝》
半面妆——徐娘半老 风韵犹存三月,江陵城。杏花微雨,烟柳扶堤。三月的江陵城,好似洗去铅华的戏子,眉眼清秀,不食人间烟火。让我既爱,又恨。城依旧是当初的城,我,却不再是当初的我。
铜镜中那个女人是谁?我竟有些恍惚。
天监十五年。彼时,我还是将军府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初见他的那日,府里的杏花开的正妙。祖父大寿,父亲嘱咐我老实呆在园子里,怎料那些个达官贵人附庸风雅,一群人浩浩荡荡扰我安宁。慌忙躲避间,不慎跌入花丛。原想我动作敏捷,应是不会被人发觉。怎料众人离去之后,他微微侧首,嘴角弯起微妙弧度,抬眼处,触目横斜千万朵杏花,而我却什么都看不见了,也许我是疯了,不然怎会觉得他是为我展颜。也许,他发现了这个莽撞的丫头罢。
后来,我知道他是湘东王萧绎。
及笄后,父亲为我物色门当户对的良人,我告诉父亲,除了他,我不会成为其他人的妻子。即使他只是一个不得宠的封王,即使他眇一目。
父亲拗不过我,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第二年初春,我如愿成为他的妻子。他的确是我想象中的性子,又似乎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云淡风轻静时像没有情绪,他就站在那里,我便觉得十分美好。我爱他苦思冥想时微蹙的眉头,爱他指尖淡淡的墨香,爱他看我抚琴时眼底平静的波澜。我想着,他便是我的良人,我要与他长相厮守。
世事难料,他并不属于我一个人,生长在王宫世族,就注定了我们的生活不会简单,我并不是他唯一的女人,甚至,他来我院子里的时间越来越少。
我的日子便在持续的等待中度过,我在园子里新栽了些鸳鸯藤,他看不到,我新填写了几首诗,他也看不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些细枝末节,让我面目全非。我多想告诉他,我多么想念他。然而我的自尊却不让我低头。我是不可一世的将军府小姐,也曾经信誓旦旦的向父亲许诺。所有的一切,都注定了我没法回头。院子里的草木枯荣兴败,不知过了多少春秋,等待成为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
等啊等,等啊等,我都忘了自己究竟是在等什么。
他来,或者不来,都注定了我只能呆在这华丽的牢笼里,不见天日,无休无止。未曾想过,面对他,也会成为一种煎熬,我变的日益嗜酒,每每他入了院子,必定会被我折腾得一身狼狈。我从来不把他当真正的君主,他只是我的夫君。我似乎太过自大,总当自己是不可一世的将军府小姐。可宫里终究是不一样的,来了这儿,还哪有人管我从前是什么性子,是哪一家的小姐,心里想着什么心思?当他摔门而去,留下烂醉如泥的我时。可能也忘了,从前,他该不是这样的。也可能,他并没有忘,只是父亲已经失势,没有什么好忌惮的了。
积年累月,我变得日益放肆。天气和顺时我便邀智远道人研磨佛道,那些臣子下人开始评头论足,看着他眼底的厌恶,我突然有些欣喜,看啊,他还会对我恼怒。厌恶我,不来见我也没有关系,只要他心里还有我,不管这样的我,是怎样的角色地位。
于是,我开始变本加厉,与朝臣暨季江私通,甚至纵容他咏出“徐娘虽老风韵犹存”这般荒唐的话语,我为贺徽在白角枕写下情诗。我变成了一个不守法纪的放荡女人,你是皇帝又如何,我帮你戴了顶绿帽子,最坏的打算就是死。
可是,多少个求而不得的时刻我都熬过来了,死,还真是算不来了什么了罢。为何你不杀了我,萧绎啊萧绎,为了登上皇位,你踏了多少人的尸首,不顾父亲的生死,亲手杀了自己的兄弟。你的心该是冰冷的。
可恨的是,怎么努力我都没法学会释怀或者忘记,即使我当了母亲,即使不知不觉,我已芳华凋零,风姿不再。可是这后宫,一年比一年热闹,新晋的女子也一年比一年娇艳,我的眼角开始有了岁月的痕迹,头发变的稀疏枯黄,十指干瘪粗糙。每每看见那些个年轻女子的笑颜,我都恨不得将她们撕碎,凭什么?凭什么她们年轻美丽,凭什么她们可以轻易得到你的怜惜。如果我还年轻,如果的容颜依旧,你是否会多看我一眼?
看吧,我是一个多么阴险恶毒的女人啊。
你幼时读书太过用功,结果伤了一只眼睛,从小到大,不知多少次被嘲笑挖苦,我知道独目是你的软肋,也因为了解,才晓得它是你不能揭开的伤疤。但是仇恨已在我心中生根发芽,渐渐成长为参天大树。我放不下,所以宁愿你恨我,杀了我,我也不愿让自己被你忘掉。
于是,我落妆为你,却只画半面。
果然,我触动了你的底线,也看见有什么东西在你眼中燃起又渐渐熄灭,你还是不懂我,若是懂了,又怎会看不见我所谓的半面妆里,少半的挑衅,多半的祈求。
又或许,你看的到,但实在不愿理会。
转眼间,我已在这华丽的牢笼中呆了三十多年,时光转瞬即逝。三十多年,太长,也太短。我做了太多的错事,得不到你的宠爱,我便容不下得宠的妃子,能杀我便杀,我的孩子没法得到你的爱,我便陷害你其他的儿子,没有人能比得上我的方儿。这么多年过去,我的祖父去世,爹渐渐失势。从你那里,似乎找不出什么留下我的理由了。不久前,就连我的方儿也站死在塞北。
万事皆因你而起,我多希望死的是你。
秋雨初歇。
几日前翠溪告诉我,王夫人难产而亡。他是你最宠幸的妃子,她去了,你该是有些许心疼的罢。而你,也终于找到让我消失的机会。
是的,我是杀了许多人,但这王夫人,却实在不是我害的,你心心念念的人儿,我怎会伤害,只怕是你不想懂我的心思。母亲曾经劝我,万事莫要争强好胜,比不得男儿。当时我还不太懂,在将军府呆惯了,还怎的柔弱的起来。现在想来,该是我那丁点可怜的自尊把你推的远远的。如若我能早些明白这个道理,不知能否与你白头。
今日,我又画上这半面妆,只不过,你看不到。瞧啊,残阳似血,当我真正离开,你可会偶尔想起三月的杏花,还有年轻时莽撞的我?
也罢,天凉了,我得早些走。
……
“太清三年,遂逼令自杀,妃知不免,乃投井殇。帝以尸还徐氏,谓之出妻,葬江陵瓦宫寺。”
——文 by pennycirc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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