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早上去吃刀削面吧?”
“好呀!”
大学的时候,每次回家,第一天的对话,都是这句。
有时候是和妈妈,有时候是和哥哥,有时候是和弟弟,有时候是和姐姐……
当时我们家住在大同,回家第一天的早餐,吃一顿刀削面,好像是一种特别的回乡仪式,用一碗热腾腾的面,告诉这座城市:我回来了。我很想你。
有一个公众号,叫做“所有的乡愁都是因为馋”,我以为,我们思念一个地方,怀着深深的乡愁,食物不是所有原因,但大约也在八成以上吧。
人有两个故乡,一个是出生地,养育你的身体;一个是漂泊过的城市,养育你的胃。
长大了,我们或许会为一座城市的性格特征、人文历史等着迷,但当时不谙世事,不懂欣赏一个城市的温柔与美好,关于一座城市,记忆里好像只有吃。
我算是半个大同人,大同的食物养育了我的胃十来年,其中刀削面是主力军,把我的胃训练得很好,只要回到大同,舌头和胃对于刀削面的渴望就蠢蠢欲动。
山西是面食之乡,面食种类繁多,大同刀削面可以说是“面食之王”。据说刀削面对和面的技术要求较严,我不知道,但是见过揉面。揉面必须要等面醒好了之后才能开始,大约没有睡醒的面,心情不佳味道也不佳吧。师傅在面案上,双手团着一团白白胖胖的面团,悠闲的揉着,也不见用力,但粗糙不平的面团逐渐在师傅的手下变得均匀、柔软、光滑,好像是一个鲁莽粗野的丫头,在爱人的手中变得温柔而动人。
刀削面之妙妙在刀功。刀,是什么样的刀?当然不是金丝大环刀,而是一种特制的弧形削刀,刀面十分薄,寒光闪闪,好像是武侠小说中杀手用来暗杀敌人的那种刀。每次看到师傅揉面削面,都觉得在看一场精彩的表演。等到锅里腾了水汽,翻了热浪,师傅就左臂托面,右手沉着冷静地拿起刀,手起刀落绝不拖泥带水,唰唰唰几下,前挑后砍,一根根白白的薄薄的面条下入锅,一叶连一叶,恰似流星赶月,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白线,面叶落入汤锅,汤滚面翻,又像银鱼戏水,看得人眼花缭乱。还有顺口溜这么赞叹刀削面:“一叶落锅一叶飘,一叶离面又出刀,银鱼落水翻白浪,柳叶乘风下树梢。”
肉臊子有很多种,我偏爱猪肉的。刀削面的臊子很讲究,调料也多,我姐姐在大同开了个手擀面管,臊子和刀削面有得一笔,十分香,做起来也麻烦,据说有16种调料之多。香叶,花椒,大葱、大料,白寇,肉寇,香果,猪肉……这些调料经过慢火熬制,彼此从陌生到熟悉,最后互相融合,味道彼此渗透,终于在时间的管哄下,结合成独一无二的味道。舀一勺子淋在面条上,那么干净洁白的面,突然好想化了妆穿戴了漂亮衣服一样,看起来可口极了。
面条又薄又韧,看起来像一片片柳叶,吃在嘴里,劲道软滑,嚼起来十分香。几乎每家削面馆都有免费咸菜、红腌菜、香菜等,凉拌菜收费也不贵,有卤豆腐、卤鸡蛋、肉丸子等一般都是五角或者一元。取个小碟子,各样都要点,然后一股脑倒进碗里,红红绿绿的菜铺在白白净净的面条上,再加个鸡蛋,看起来吃起来都很有层次感。美美地吃上一顿不过八九元,大同人就是这样实在。
在大同,面馆是一种坚固而执着的存在,这个小区周边哪怕没有菜铺没有药店没有小卖铺,但通常有一个面馆,就像武汉人过早要吃热干面一样,东胜人要吃羊肉面一样,大同人对刀削面的依赖来自每一天的清晨。仿佛只有吃一碗刀削面,才有力气开始一天的劳作。在很多小区,周边的面馆几乎陪伴了一个家庭的绝大部分清晨。
经常带我去东方削面的,是伟伟哥哥。
我妈妈没有给我生哥哥,可是我哥哥却极多,大姨家的三姨家的老爹家的,伟伟哥哥是三姨家的哥哥。
伟伟哥哥现在是一个大个胖子,爱交朋友,爱笑,事业发展的不错,有漂亮的媳妇和可爱的女儿,是那种典型的十分豪爽对朋友仗义的大同人,但他年少的时候却是一个美少年,也是放荡不羁爱追梦,很难想象现在对媳妇体贴对女儿宠爱的他,曾经染发打架,还在初中的时候被学校开除了。因为大同的学校读不下去,曾在我们村子读过一年的初中,在我们家住,由此感情颇深。
我小时候最羡慕的就是有哥哥的女同学,比如我的发小利霞,因为她有两个哥哥,所以班上的小霸王不敢欺负她,而我却经常被欺负,自己只好偷偷哭,没有人给做主。我们班当时有一个小霸王叫弓俊俊,十分讨厌,经常欺辱我们,他讨厌数学老师冯老师,我数学有一次考了100分,他就用说我讨好冯老师,和他作对,把我了一顿,我也只是偷偷哭,不敢告诉爸妈,内心十分渴望有一个哥哥,去把弓俊俊打一顿。所以当伟伟哥哥决定来我们家住的时候,我十分欢心,觉得他那么高,比弓俊俊高很多很多,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了。
其实当时我们读了初中,大家都懂事了,我被欺负的事情发生的几率已经很小,但我看见弓俊俊一伙还是绕道而行。哥哥读初三,我读初二,他也不太和我们一块去上学,很快在班上熟悉了一群朋友,我倒是十分渴望和他一起走在路上。一次难得和哥哥他们相跟着去学校,路上见了弓俊俊,他十分有礼貌的和哥哥那群人打招呼,我假装不在意,心里却砰砰跳,可是之后却再也不怕他了。
哥哥长得非常俊俏,笑起来有一个酒窝,又是从大同来的,衣着也时髦,很多女孩子都喜欢哥哥,听说哥哥和班上的一个姑娘搞对象了,我有些伤心,觉得哥哥不属于我们了。新年的时候,我和妈妈要钱给同学买贺卡,妈妈说没有,我急得哭了。我都收到了同学们送的,不回赠回去,怎么说的过去?少女的自尊心和羞耻心那么强。哥哥看到我哭了,便从书包里掏出一张贺卡,是那种较贵的折叠的贺卡,需要2元,我一般买的都是明信片那种只要一元。他把署名擦掉,递给我,让我送同学。我傻傻的接过来,看了看没有擦拭干净的名字,才发现那是他准备送给那个姑娘的,心里既是骄傲又是不安,还带着一丝丝的暗爽,觉得被那个女孩抢走的哥哥又回来了。
后来我外出读书,他去打工,我们的交集比较少,但每次放假回家,哥哥都会到我们家坐坐,看看我,问一些例行的问题。后来他上班了,每次我回来,都会问我要不要去吃刀削面。姐姐回来的时候,他也要带着姐姐姐夫去,因为姐夫是甘肃人,对面食的偏爱比我还深。好像从一碗面开始,这两个陌生的男人打开了话匣子,在吃一碗面的时间里,从莫名其妙的亲戚,变成了可以把酒言欢的好友。
当时他给一个公司领导当司机,知道大同最好吃的刀削面是东方削面,每次都是带我去那里。有时候是接我的时候,有时候是送我走的时候。进了餐厅,他找个位置让我坐下,自己去点餐。我傻乎乎的等着,不一会他端着面回来,碗里安安静静躺着鸡蛋。
当时我们交流也不多,哥哥挣钱也不多,但在哥哥的表达里,带我去吃刀削面,就是满满的热情和爱。
妹妹回家,他热情欢迎。妹妹离家,他默默护送。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出门在外,不孤单。
在大同,刀削面店比比皆是,比较出名的也有很多,如:东方削面、七中刀削面、东关刀削面、小南街刀削面、老柴家刀削面等,味道各有特长,规模大小不一。在市区的每一条繁华的街巷,都有削面专营店,形形色色的刀削面馆也是大同的一道风景。早、中、晚三餐,人们为了那份快捷,为了一种生活习惯,总也离不开刀削面。在大同,吃刀削面,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大同还有一家刀削面,味道不亚于东方削面,叫做削面厅,在新华街上,第一次带我去的是弟弟。
爱一个人的直接表现,大约就是带ta去好吃的地方。我们偶然发现一种好吃的东西,第一件事,想的往往是带给最爱的人。弟弟小我一岁,初中就缀学,我们小时候打打闹闹,长大了交流却不多。记得我读高中的时候,他已经打工了,去丰镇我租的小屋子看我,给我留下200块钱。他才十几岁,长得又高又瘦,好像在修理铺当学徒,当时的200块,大约是他一个月的工资吧,他想都不想都给了我。那是第一次,我们感到这个调皮捣蛋总是惹我哭的讨厌鬼长大了,成为了一个男人。
记得我考上大学,他也曾偷偷给我钱,那时他已经和小红结婚了,只是叫我别告诉小红。当时他已经是木匠了,挣得也不少,我十分为他骄傲。
有一段时间我从东胜回大同坐火车,总是半夜3点多下车,他骑摩托车去接我。很冷的冬天,黑黢黢的夜被摩托车的灯光打开一条笔直的路。风刮得呼呼的,我躲在他身后,带着帽子围巾,脸还是被刮得生疼。他什么都不戴,自然更冻吧!我伸出手,捂住他的耳朵,一路就这么穿过一条又一条街,从火车站回到白马村。
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玩,或者打架,但之后随着成长渐行渐远。我们是生长方向不同的树枝,根紧紧抱在一起,可是枝叶不可避免的远离彼此,才能长得更好。那段路程,好像是长大以来,我们彼此最亲密的时刻。
一回家我就睡得不省人事,当天晚上他也一定十分累,可是第二天还是早早起来,骑着摩托车去三岔路口买刀削面给我。至今记得,他竟然在里面加了两个硕大的肉丸子,我胃口很小,但都吃了。
有一次回家,哥哥和弟弟都不在,我十分想吃刀削面,无人带领,自己是哪里都不认识的。
“我带你去吧。”爸爸说,神色十分骄傲,好像要带我去月球一样。
“你认识吗?”
爸爸是典型的路痴,比我还会迷路,我觉得我那么擅长迷路,大约遗传自爸爸。
而且他还十分笨,电动车骑得比自行车还慢,带我去一趟市里,得花多少时间啊!
但是后来我坐着爸爸的电动车,去吃了东方刀削面。
很远的路,他骑得不错,而且一点也没有迷路。
“你吃完往前再走走,就能坐公交车了。”因为吃完打算去云冈石窟,他竟然连公交车在哪都知道,我惊讶了。
“在大同这么长时间了,不会不行啊!”他感叹道。他不爱吃刀削面,把我放下之后,去汽车站帮我买票。
“你认识?”我又惊讶了,我回来的次数还是少,觉得汽车站那么远,那么难找,必须打车才找得到。
“我们干活经常路过,知道。”他十分自豪。
那么笨的他,终于也学会了在这城市迂回曲折的道路上来去自如,一个字不认识的他,到底是用什么方式记住一个个地址的呢?怕极了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对车辆怀着深深恐惧的他是如何学会了骑电动车?
他一定是用了比别人多10倍,100倍的力气吧!
做到这些,对他来说多难,我不得而知,但知道的,是因为爱吧,因为爱,我们总是会成长,会变得强大,会去努力克服自己害怕的事情,会变成,至亲至爱可以依赖的那个人。
我大三的时候,曾在东关打工,在一个商场卖玩具,一个月500元,还不管饭。当时我最常吃的,就是不远处的七中刀削面。这个地方面也好吃,但最好的地方在于,厨房和餐厅只隔着一个齐腰的水磨台子,用来放客人点好的面,所以厨师的一举一动都一清二楚。每天骑着自行车往返,一个月一天都没有休息,每天最早到最晚回,也许是因为第一份工作,一点都不觉得累。最后因为打碎一个瓷器娃娃,赔了老板30元,扣除每天的饭费,剩下200多,我给爸爸买了一条皮带,给自己买了一个包,给小侄女买了一个笛莎娃娃,可以说话背诗,十分昂贵,心情却超级好。在打工的最后一天,又去吃了一碗七中刀削面,想起以后不能在来这个吵杂拥挤的地方吃饭,竟然有些不舍。
平时,妈妈是不去东方削面这些地方的,一来远,二来比普通的面馆贵两三块。她带我去的,是白马城周围的小面馆,三岔路口的,化工厂的,也去过东关的新华街的,那些店装修不好,墙壁桌子多带着一丝丝油腻,但我依然吃的很香。
大同接近内蒙,在内蒙古的很多地方也有大同刀削面。东胜的民生广场就有,味道差很远,山寨味儿太浓,我不喜欢。
丰镇也有大同刀削面,三姨的店旁边就有一家,一次早上起来,三姨给我带回一碗,味道比不上大同的,但却比东胜的好吃一些,汤浓且肉多,大冬天吃起来,十分果腹且暖和。
知道你爱吃一样东西,会一次又一次的,跑遍大街小巷,满足你的胃,大约是亲人最好的表达。
发现一样好吃的东西,迫不及待的带你去尝试,看着你满足的吃相,他也心满意足,大约是爱一个人最直白的方式。
秀秀知道我爱吃莜面,一次我去了她竟然做了煮鱼儿,且是第一次做。
“你怎么会做这个?”我很惊讶。
“你不是爱吃么?我试试。”她淡淡回答。
有一次去呼市找颖子,我们去逛菜市场。
“咱们先买点橘子。”她领着我走到水果摊。
“为什么?”
“你不是爱吃么?”她淡淡回答。
“今天怎么想起吃刀削面?”一次回家,早上醒来,妈妈从化工厂带了刀削面回来。
“你不是爱吃么?”
……那么平常的一句话,我感动得一塌糊涂。因为你最为平常的爱好,被一个人深深记在心里,那份平常转化为爱的证据。
在大同住了10来年,我最开心的,不是吃刀削面长大的,而是,我是在那么多那么多的爱的陪伴下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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