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河
王姐家附近那条河叫文玉河,河水是黑色的,盖着七彩的油污,周围被规划为重工业园区,焦化厂的废水,都直接排进来。这条河的断面,苯并芘平均浓度超标165倍。
文玉河是汾河的支流,我就在汾河边长大。我奶奶当年进城赶集的时候,圆暨上插枚碧玉簪,簪上别枚铜钱,是渡船的费用。
我爸年轻时,河里还能游泳,夏天,沼泽里挖来鲜莲藕,他拿跟筷子,扎在藕眼里哄我吃,丝拉得老长。
我小学时大扫除,大扫帚举起来邦邦硬,相当地扎手吃力。是芦苇的花絮做成的。河边还有明黄的水凤仙,丁香繁茂,胡枝子、黄豆、白羊草,蓝得发紫的小蝴蝶从树上像叶子一样垂直飘下来。林地里陡然一翻,还有蟋蟀、蚂蚱、青蛙、知了、蚯蚓、瓢虫,吃的也多,累累红色珠子的火棘。青玉米杆,用牙齿劈开,嚼里面的甜汁。
回家前挖点马苋菜,拿醋拌了,还有一种灰白的蒿,回去蒸熟与碎馒头拌着蒜末吃,是我妈的最爱。
最不济,河滩里都是枣树,开花时,把鼻子塞进米黄色的小碎蕊里躬着,舔掉那点甜香,蜜蜂围着鼻子直转。
秋天,我爸他们上树打枣,一杆子抡去,小孩子在底下捡拾,叮叮当当被砸得痛快。风一过,青绿的大荷叶子密密一卷,把底下的腥气带上来,蛙声满河。
表姐把塑料袋、破窗纱绑到树干上,下河抓鱼。我胆小不敢,小男孩在我家厨房门口探头轻声叫,“小静姐,小静姐!”给我一只玻璃瓶,里头几只黑色小蝌蚪,细尾一荡。
河边上从这个时候,开始盖纺织厂、纸厂、糖厂、油厂。柏油路铺起来,姐姐们入了厂工作,回来拿细棉线叫我们打结头。那时工厂有热水澡堂,带我们去洗澡,她们揽着搪瓷盆子,冲着看门男子一点头,笑意里,是见过世面的自持。纺好的泡泡纱做成灯笼袖、小裙子,我穿件粉蓝的,我妹是粉红的,好不得意。
我妈在工厂那里的理发店给我烫个卷毛,隔了这么多年,脑袋上包个黄色蛇皮袋的烫热感还在,是文明让人不舒服的启蒙。
人人都喜欢工厂,厂门前有了集市,热闹得很。大喇叭里翻来滚去唱: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无限好咯喂…声震四野。有露天电影,小朋友搬小板凳占座位,工厂焊的蓝色小铁椅,可以把红木板凳搬到一边去。放电影之前,常常会播一个短纪录片,叫黄土高原上的绿色明珠,说的是临汾。
我妈带我们姐妹去动物园时,每次都要提醒:电影里说了,树上的柿子不能摘,掉下来也不要捡,这叫,花果城。
纸厂的大水泥管子就在河边上,排着冒白沫子的黄水,我妈说这是碱水,把东西泡软了才能做纸。小朋友一开始还拿只小杯子,去管子口接着玩,闻一下,龇牙咧嘴跑了,本能地不再碰。
河变难看了,但我还是跟河亲。跟表姐妹吵了架,攥着装了零钱的小药盒出走。在河滩上坐着,看着翻不起浪的黄泥水。大人都讲,小孩子是从河里飘来的,我满腹委屈,到河边坐着等。河总有个上游,往那个方向往,就是个念想,“怎么还不来接我?”
我上中学后,姐姐们陆续失业,之后几年,山西轻工业占GDP的比例,从40%下滑到6%。焦化厂、钢厂、铁厂,托煤而起,洗煤厂就建在汾河岸上。
我们上课前原来还拿大蒜擦玻璃黑板,后来也颓了,擦不过来。一堂课下来,脸上都是黑粒子。但我只见过,托人想进厂的亲戚,没听过有人抱怨环境。就像每家冬天都生蜂窝煤炉子,一屋子烟也呛,但为了这点暖和,忍忍也就睡着了。我父母也说,要没有这些厂,财政发不了工资,他们可能攒不够让我上大学的钱。
河里差不多断流了,只有一点水,味儿也挺大。两岸还有些蒿草,鸟只有麻雀了。河边常看到黑乎乎的火镜里一些皮毛脚爪,是人拿气枪打了烤着吃。
但我们这些学生还是喜欢去河边,也没别的野地儿可去。河边人际少,男女生沿河岸走走,有一种曲折的情致。不说话,也是一种表达。
回忆高中最后一段,好像得了色盲症,记忆里各种颜色都退了,雨和雪也少了,连晚霞都稀淡一缕。
坐在我爸自行车后面过桥时,我都默数二十四根桥柱。底下已经没什么水可言,一块一块稠黑泥浆结成板状。库水区还沾着一层厚厚的纸浆,河滩上的枣树上,长满病菌一样的白点子,已经不结枣了。后来树都砍了,但我晃荡着双腿,还是一遍遍数着栏杆,和身边的人一样,没什么反应,生活在默然无所知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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