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驿的弃婴

作者: 吴大真 | 来源:发表于2019-04-23 12:18 被阅读0次

            很早很早以前——确实是早,当年我所遇到的不足半岁的男婴现在已经是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怕也有妻室加持了吧——那时我十四岁,刚刚放了寒假。

            那时我的爷爷尚健在,所以每逢春节,大人就会带着我回老家省亲。而那一年大人们工作繁忙,探亲假被推迟;我,却早已按捺不住思乡的冲动。

            于是我请求先行。大人知道我想早点回去和童年的伙伴们玩耍,想去吃幺嬢家与故里的美味,想在山城的坡坡坎坎坐那土制的滑板车,想到那大大小小的山洞与江河里徜徉……。他们明晰我是个有韧性的小家伙,略微思索了一下便答应了。

           那年兰渝铁路还只是蓝图(2017年兰渝铁路正式开通运营,2018年开通动车组列车),若要返乡,必须先乘坐兰州至成都的火车,经陇海线到宝鸡后调转车头,由宝成线到达成都,正常耗时33个小时;再换乘成都到重庆的火车,正常耗时8个小时——现在兰州直达重庆的动车仅仅需要6.5-7小时。

            兰州到成都这一段耗时长,且每天只有一两班车次,又逢春运,但大人并不犯愁,因为无论怎样他们也能够依托关系买到卧铺票,进站台将我送上火车即可。而成都到重庆虽然耗时短,车次多,也有亲戚相助,但毕竟无法亲自掌控,多少还是担心的。

            那是我第一次独自返乡。事态发展也确乎如大人的预期:兰州到成都这一段,我坐着卧铺,困了睡,饿了去餐车吃;过了宝鸡直入秦岭后,风光便让人守着窗户流连不舍。那年头建设未兴,铁路两侧都是纯自然风景,火车先是伴着渭河前进,后又随着嘉陵江蜿蜒。午时之后,列车播音放送不停,许多首经典老歌,如《梦驼铃》、《戴手铐的旅客》、《我们的田野》、《草原之夜》等等,似潺潺流水,叠入旅客们嘻嘻嘘嘘的闲聊里,与窗外的景致动静相成。对于一年回一次老家的小朋友来说,这样的天地是足够有魅力的。于是时间很快度过。

            到了成都,亲戚接站,带我至家中安顿。

             “皓皓,不用担心,票我已经喊你二哥三姐去托人买了,肯定误不了你回重庆。”大老子这样告诉我。

            孰料那年成渝之间交通大拥堵,又因为我是临时起意,二哥三姐等人使足气力,方才帮我买到一张临客硬座车厢无座票。所谓临客,即临时增加的列车,它速度慢、停站多、见任何车次皆需避让。是故,我那一班车需要十一个钟头才能开到重庆。

            但我天性好玩,不以为意,甚至认为时间再长一点才更赞。路上的风景,同缘的旅人,总能引起我的兴趣——我是个喜欢新奇场面的人。

            可是,那晚的场面我真没见过。用过晚饭,二哥送我去火车站,只见本就光线昏暗的站前广场黑密密麻麻排满了人,其中大多是返乡的农民工。他们拖儿带女,还背着被褥锅碗;有些人似乎已等待多日,就地铺开草席躺下酣睡。所幸我们来得早,排了一个小时,终于进了站。

            站内依然水泄不通,那时候没有实名制购票,持站台票也可以上车,所以许多没有买到票的旅客,胡乱也进了站。每列能搭乘一千多人的火车,几乎都有三四倍的旅客涌入。二哥拖着我奋力拥挤入站台,此时口哨长鸣,列车员声嘶力竭地劝大家不要挤,但根本没有人听得进去。不少车门已经被关上,未上车的旅客选择从窗户翻入;车内的客人本欲关上窗户,却根本拗不过不停翻入的人流。

            最后,我也是被二哥从窗口送入车厢的。我运气好,刚进来就看到一位旅客去和坐在另一旁的家人汇合,留下一个空位;我乘人不备迅速占据了那个位置——忘了说,这趟临时列车甚至不需要对号入座,先到先得——二哥见我机灵,也不便在人潮汹涌的站台久候,便挥一挥手,作别了。

           我回过神,开始打量身旁的同行者。似乎除了我是个学生之外,其余都是在外务工的农人。这车厢很特别,并非习见的普通绿皮火车硬座车厢,而是如地铁般两边对望的长椅。这样的设计,倒是可以多装人。

           空间逼仄,人数众多,但是坐定之后,人们却很快攀谈起来,说些务工务农家长里短的事情。四川(包括重庆)毕竟是天府之国,物产丰润,人民性格自然乐观积极;虽然生活不易,但彼此的谈吐中洋溢着川音里固有的幽默气息,令人捧腹。我是小孩子,插不上嘴,只能静静听他们讲话,跟着傻笑不止。那时也不禁烟,有些大伯大叔掏出烟杆,点上叶子烟抽着,纯植物的烟叶倒不十分呛人,反而让氛围更和谐了。

            站台传来鸣笛声,火车出发了。二十分钟后,火车在成都市郊区的龙泉驿站停下来。这是一个非常小的车站,基本只做货运;但临时客车就是这样,见站就停。 并没有下车的客人,车门口挤满了人没办法打开,上车旅客只能从窗户进出。

            突然,相邻的窗口一阵骚动,只见一个纸箱子从窗户送入,被车上旅客接住;紧接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瘦削男子翻进车厢,一个劲地向人们道谢。

            大家的目光立刻被这个晚到的客人与他的纸箱子吸引,因为那纸箱里竟然传出婴儿的声音。客人不慌不忙拿过纸箱,就地坐下,缓缓打开虚掩的箱子盖。我同大伙凑过去一看,里面躺着的竟然是一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儿!

           见众人惊恐,男子开了腔:“本来我早就拢车站了,结果在一个路边边看到这个纸盒子,里面躺着这个娃儿,旁边还有一袋奶粉,一只奶瓶罐罐,一些衣服,还有封信,打开里头装了两百块钱和一封信。”

            他一面说着,一面向众人展示这些物事。此时婴儿睁开眼,可能是看到人多,可能是被烟雾呛到,可能是没有了父母熟悉的体温,他大声哭了起来。

             “是不是被烟呛到了哦,你们把烟熄了嘛。”一位大姐说。

            于是烟客们听话地熄了烟,但是婴儿兀自哭闹不止。

             “娃儿应该是饿了,兑点奶粉给他喝嘛。”另一位大姐提醒着。

            男人点点头,打开奶粉袋,往奶瓶里装了些奶粉;旁人送上开水。

              “这是温开水,不得烫。”

            男人抱起婴儿,摇晃着装了水的奶瓶,自己先尝了尝水温,再喂给婴儿。婴儿一口含住,吸吮着,便不哭了。众人松了口气,用怜惜的眼神望着婴儿。

              “这是男娃儿唛女娃儿?”有人问道。

              “男娃儿。”

              “男娃儿都丢了嗦?”

             “信高头写得有,两个小年轻人,没结婚,肚儿搞大了,又不敢和家里说,没得钱养,只好丢了,请好心人收留抚养。”

            男人拿出信封,旁人接过,取出信看着;看完之后,又传给其他人;信件在人群里传阅着。

             “唉,好造孽哦,恁个大点父母就不要了,养不了就莫生了嘛。”看过信的人摇着头。

             “没得法逗马,做父母哩肯定还是喜欢噻,也是无奈。”其他人宽慰着。

             “你运气多好哩,白捡个儿子。”有人道喜说。

            男人憨憨笑着:“就是哩。”

            于是大家热热闹闹地聊开了,想象那婴儿的父母,惋惜婴儿的遭遇,向男人支招抚育事宜,以及如何去派出所办理新生儿登记等等;甚至还畅想起未来,关于这个小孩子长大时的情形。言谈中似乎每个人都对未来满怀憧憬,而他们所讲到的未来,在今天看来已经实现了——龙泉驿火车站早已拆除,新盖了地铁站,成都与重庆的高铁和动车也只需要一个多小时就可以往来——不一会,我就在人们的聊天声和火车“吭哧”、“吭哧”的慢速行进节奏声中沉沉睡着。

            等我天明醒来之后,瘦削男人和纸箱子里的婴儿已经不见踪迹,应该在中途下了车。到达重庆,亲戚接站。我和他们说了这事,他们并不置可否,大概这种事情时有耳闻,见怪不怪了吧。

             2001年,王超导演的电影作品《安阳的婴儿》面世,它的故事层面,也是一个男子意外成为弃婴父亲的故事。这是一部杰作,也是那个年代中国改革开放大潮的绚烂场景背后颇为无奈的阵痛缩影。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特殊的记忆却一直萦绕我心。那深夜喧哗嘈杂的人流,那拥挤昏暗的车厢,那烟雾缭绕的交谈,那婴儿吸吮奶水的模样,汇合成年少时别样罕见的印象,甚而被添加了浪漫的怀旧色彩。而现在,我们的物质发展程度进入高水准的时代,弃婴这样的事情也几乎绝迹了吧。我惟愿那孩子在温情呵护中顺利,长大成人,并用广博的胸怀去回报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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