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初冬,雪未落,厌染湖畔躺了个男子,是个将军,他不是从官道上来,而是从树林间摸索出来,一身甲胄被刀剑砍得七零八落。离离从茅草屋里出来时,正好看见将军一头栽倒在地,浑身浴血,不省人事。
离离救了将军,替他清洗伤口,替他生火烤鱼。
将军玉树临风,却终日愁眉不展,望着纹丝不动的湖面,默然不语。
问他打哪儿来,往哪儿去,姓甚名谁,他一概不理。眼里没有神采,和水里的鱼儿一样。
离离觉得失望,本以为他可以带自己去外面的世界,一个聋哑人能带自己去哪儿呢?离离叹着气,依旧转过身去专心烤鱼。
这时,冷面将军却开口了,我哪儿都去不了了。
我遇到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处,为何你如此不同?
将军看了看离离,岔开话题,姑娘是个美人,为何孤身住在这荒郊野岭,莫不是个妖怪。
离离笑,那你不怕我吗?
将军便不做声了,离离倒有些失悔,这个人好不容易说句话,该不是被吓着了再也不会说了吧。
果然,第二天黎明,离离从柳树上醒来,发现茅草屋内已经没有了将军的踪迹。离离只得唉声叹气,看来和人说话是门学问呐,拿捏不当,追悔莫及。
总之,失去了有人引导着去远方的可能,离离开始自己打点行装,准备独自启程。她其实没什么好打点的,不过一卷手札,几斛珍珠。
磨磨蹭蹭了一月有余,离离终于下定决心,踏上征程。临行那天,晨光熹微之时,一个黑色的人影沿着湖岸朝离离行来。水雾散去,离离看清那是离去多时的将军。
看了看离离的行装,将军问,姑娘想不想要荣华富贵?
离离说,什么是荣华富贵?
将军说,衣食无忧,万人敬仰。
离离摇摇头,没兴趣,我不忧衣食,作为妖为何要人的敬仰?
将军无语,看着离离,又仿佛看着远方,陷入了深思。
离离马上想起了自己的愿望,便问将军,你可不可以带我去江湖。
将军说他不能带离离去江湖,但是可以送离离去皇宫。
皇宫是和江湖一样的地方吗?离离想着为什么书生和道士还有眼前的将军都有不同的去处,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差不多,一样地凶险,将军坦言。
那我能去皇宫做什么?
做皇妃,将军看着离离。
皇妃需要做什么?读书还是捉妖?
将军没有料到一个妖居然可以傻到这个地步,但依旧为离离解答,皇妃就是皇帝的妾,不需要读书也不需要捉妖,只要年轻貌美会享受就行。
离离恍惚想起,曾今有人请她作妾,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是谁,但听将军的描述,那应该不是件很难的事情。
于是,离离答应了,答应将军去追逐人世繁华。
将军说,去皇宫不需要带珍珠,在宫里那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于是,离离只带了那卷手札,将军为她找到一个匣子,她将之叠好放进去,小心翼翼。
将军问那是什么。
离离说,那是我的记忆。
将军带离离去了皇城,皇城位于国境之北,冬天来得早,已是天寒地冻,街上来往的人们都裹着厚厚的衣物,瑟缩着脖子,脸颊通红,呼着白气。
离离依旧身着薄薄的白衣裙,一头栗色卷发垂在腰际,一双茶色美目,顾盼生辉,引人侧目。
将军吩咐人将离离打扮了一番,离离望着镜中的自己几乎认不出来了。她曾无数次对着湖面看见自己,可是此时铜镜中的这个人,她似乎从未见过,那个被脂粉和华服堆积起来的女子让离离觉得陌生。这就是人类该有的样子吧,离离坦然地说服自己。
离离被交给了一个身着黑色斗篷,面无表情的人。
那人将离离带进了皇宫,带到了皇帝身边。离离拖着长长的金色裙摆,踩着柔软的丝履,一路上凤阁龙楼,奇景不断。看着那些雕梁画栋,离离想着为了做出它们,人们一定费了很大心思。
皇帝很年轻,眼睛里除了粉黛佳人的容光,没有多余的神采。他终日浑浑噩噩,与后宫一众嫔妃嬉笑怒骂,荒淫无度。
看到离离,皇帝从美人堆中抬起头来,一双迷蒙的眼眸在看到离离的那一刻清亮了起来,周遭的美人嫔妃噤了声,默默退下。
皇帝一步一步,径直走到离离面前,垂眸看着离离,右手撩起离离耳畔一缕青丝,替她绾在耳后,细细端详着离离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庞,露出漫不经心的笑。
目光一路向下,落在离离金光闪闪的衣裙上,皇帝眼里积聚起了厌恶。接着,皇帝唤来宫人,替离离换上了一袭红衣,没有一丝杂色的红衣。离离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又原地转了一圈,还挺好看的,离离想。
那之后,离离只穿红色的衣服,血样的红色。
后宫消息传开,皇帝这些日子开心,赏了进献美人的宦官,封美人为丽妃,住在仙乐宫。美人不喜规矩礼仪,皇帝便不许别的妃嫔去拜访她,也允许美人不去朝见皇后。
朝野上下流言四起,道天子为妖妃所惑,国将不国。
身处深宫,离离不知道那些流言,皇帝自然也不会对她说。
将军没有骗她,当皇妃并不比读书捉妖难。在皇宫的日子,确实比在厌染湖有意思,皇帝对她有求必应,虽然皇帝不会像书生一样给她讲故事,像道士一样教她捉妖术,但是皇帝可以驱遣任何人为离离做任何事。果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
春来,离离想看梨花,可仙乐宫没有梨花。
皇帝便下令从宫外移植梨花树,并且专门修了一座宫殿,供那些梨花树生长。
离离很开心,因为看到了喜欢的梨花,雪样的梨花。
可惜不是厌染水上游漂来的的梨花,离离觉得美中不足,没几日,便失去了笑容,她想回厌染湖了。在皇宫离离依旧不停地记录自己的记忆,皇帝让人给她拿来各种丝帛、竹简,纸张……任何一种都比麻布更适合承载记忆。可惜对皇宫的新鲜劲一过去,离离就发现宫廷富贵生活比厌染湖的清修生活更无趣。
对于离离的郁郁寡欢,皇帝以为依旧是梨花的原因,于是赶紧下令召集全国所有的劳工,从皇城外的丹阳水引流,挖了一条河,一直通往仙乐宫后花园。两岸遍植梨树,花开时节,风一吹,花瓣似雪花般飘洒,浮在水面,顺流而下,去朝见深宫里的宠妃。
可惜,看着那些被圈养的花,离离发现自己已经不喜欢梨花了。
宫里的人都怕皇帝,因为他喜怒无常,唯独离离不怕他,其实离离不会怕任何人。
皇帝继位没多少日子,离离听说他这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现在当皇帝的本应该是他的兄长,可是他的兄长却死了。
离离不知道皇帝的兄长为什么死了,因为在宫女讲到这一段的时候,皇帝来了,宫女惊惧无定,在皇帝冷着脸问宫女在对离离说什么时,宫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饶。
离离替宫女回答,她说你的兄长死了,你的兄长为什么会死呢?
皇帝勃然大怒,下令处死了一众宫女,并禁止离离再打听这类事。
妖妃,是离离偶然听来的,别人对她的称呼。离离还以为有人知道了她的妖的身份,将军特别叮嘱过,不能让人发现她的妖的身份。
离离便对皇帝说,她不喜欢“妖妃”这个名字,希望别人不要再这样称呼自己。
皇帝便下令将所有背议皇妃的人斩了首,一时宫内人心惶惶,离离也感觉到了异样,宫人们看她的目光躲躲闪闪,有离离在的地方,就不会有第二个人说话。
紫陌告诉离离,那是因为大家都怕离离,皇帝太宠离离了。
紫陌是离离的贴身宫女,相较于皇帝,紫陌才是照顾离离最多的人。她十岁入宫,在宫里已经生活了四十多年,经历三朝皇帝,如今已是个年过半百的妇人。不同于其他宫女,紫陌清心寡欲,青春年少时都未对皇妃之位动过念头,她似乎将服侍人看作是一门艺术,一门值得专研一生的艺术,她伺候过皇子公主,也照顾过皇帝后妃的饮食起居,颇有威望,她是皇帝最信任的宫女。因此,皇帝指派她来照顾离离,他目前最珍惜的人。
听了紫陌的话,离离说,我不想要皇帝的宠爱了,我想走了,皇宫太无趣了,我在皇宫找不到更多的记忆了。
紫陌大惊失色,环视周遭之后,压低声音对离离说,娘娘莫说胡话,整个天下都是皇帝的,他若不允许,你能去哪儿?这话若是让皇帝听见了,又该砍奴才们的头了。
于是果然离离不再说这样的话,在宫里的这些日子,她听见了太多人的死亡,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离离想象着那应该跟鱼死亡没很么两样,生命渐渐离开身体,身体变成泥土的一部分,融入自然,消失不见。总之,死亡让离离觉得不开心。
但皇帝似乎很能从死亡中获得乐趣,他可以因为一个献舞宫女的舞步没有踏对就让宫女死掉。
有一次宫中宴饮,那是离离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一位丞相的公子多看了离离两眼,被皇帝察觉,下令将之当场杖毙。那位老丞相苦苦哀求,老泪纵横,离离于心不忍,请求皇帝饶恕公子的罪过。皇帝这才让老丞相带着自己半死的儿子回了家。待哀号惨叫声散去,宫中又是一派欢歌笑语的祥和景象。
离离曾经问过皇帝,杀人让你觉得开心吗?
彼时皇帝醉眼朦胧,听到离离的问题,将离离端详良久,才说,杀人不会让人开心,但是让人杀人使我觉得开心。说着,就吩咐守卫将仙乐宫的一众宫女一一处决,理由是蛊惑皇妃。
离离开始觉得皇帝是个疯子。
总之,离离不想再因为自己而让更多的人死去。她只能等着将军的安排,将军说过,会接她离开。
盛夏时,皇帝带离离往空桑山避暑,离离不畏寒也不怕热,意兴阑珊,对避暑并不感兴趣,可皇帝执意要求离离同往。
想着往日他对自己的好,又想着最好还是不要触怒他,离离最终答应了。
空桑山草木丰茂,漫山遍野的扶桑树,夏蝉啾啾,皇家行宫掩映在参天古木后,俨然一副道家佛地的清幽模样。
离离毕竟是个妖,在人群中待久了,丢失了部分妖的生命力,整日怏怏的,提不起精神,躺在扶桑树下闭目养神,有时一躺就可以是一整天。皇帝只道她因天气热的缘故,倒也不多纠缠她。
终于,那落难将军又出现了,离离都快忘了他了。
那天骄阳似火,离离叫随行侍女退下,独自躺在扶桑树下闭目养神,忽觉头顶的天光暗了下来,她以为是皇帝,便没有在意。
过了一阵,身边的人依旧一动不动,离离才睁开了眼,是她救的将军,一副宦官打扮,显然是混进来的。
将军说,你该走了。
离离想到皇帝,我走了皇帝又会杀人,还以我的名义。
将军说,皇城正在发生变革,这个弑兄夺位的畜生回不去了,他必须死在这儿。
你要杀了他?又是死亡,离离心生厌恶。
先别忙着担心他,你现在可是祸国殃民的妖女,不趁早抽身,只怕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离离怒从心中起,我是妖,可我没有祸国殃民。
祸国殃民与否得看国与民的意愿,你还不明白吗?他们需要你祸国殃民。
你跟他们又是什么关系?
我跟他们不一样,你看,我这不是还想着救你一命吗?
离离冷笑,不必了。
道士教她的妖术或是捉妖术派上了用场,将军被她施的咒术轻易放倒。绕开了宫女,离离找到了皇帝。
皇帝独自一人,坐在一方幽寂庭院的石桌旁,桌上摆着一壶一杯,杯中只残留了些酒渍。不同于往日,皇帝今日只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袍,头戴青玉冠,褪去一身暴戾锋芒,居然也有些温润的气息。
看到离离过来,皇帝笑笑,没想到你会是送我最后一程的人,正好,我有些话也想找个人说说。
你要死了?离离看着桌上的酒杯。
皇帝点点头,我终于可以解脱了,当初我受了他们的蛊惑,权欲熏心,弑兄夺位。我的皇兄并不是个好皇帝,我以为我能当一个好皇帝,后来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样的皇帝就换个什么样的皇帝,我若当不了个听话的棋子,他们就会换一个棋子。我努力当过一段时间,可是我终究的当不了的,这颗棋子谁爱当谁当去吧。
离离想到将军,他们都是将军的人吗?送我进宫的那个人,离离描述了一番将军的形容。
皇帝一怔,思索片刻后笑道,我还以为他死了,他曾是我的部下,不满我罔顾道义的行径,阵前叛变,被我下令格杀,看来他是被利用了呀,想他清高一世,可惜!皇帝摇摇头,似乎真替将军惋惜。
皇帝嘴角溢出了血丝,离离上前坐在他对面,握着皇帝的手。她不知所措,只得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流逝。
皇帝拭去嘴角的血迹,我知道你是怎么来的,他们要换一个皇帝,罪名总是会考虑周全的,你就是他们给我安排的一项罪名,我也乐见其成。你快走吧,他们马上会到达空桑山,会看到我畏罪自杀,继而昭告天下,册封新皇。
离离没有马上走,她陪着皇帝到最后一刻,也是在那一刻,叛军攻入空桑山。苏醒过来的将军找到离离,带着她离开了空桑山。
离离决定回厌染湖,她的诞生之地,也是唯一让她觉得安全的地方。她想过去扶朱山,道士说那是妖聚居的地方,但是离离还是觉得独居的生活适合她。她是一个不聪明的妖,学任何事都学得很慢,不适合和其他太复杂的生物生活在一起。
临行,离离问将军,你还要回去当将军吗?
将军想了想,会,但我会离开皇城,去驻守边关,在那里做将军的目的更简单。
回厌染湖的途中,离离在风陵郡留了些日子,没想到遇到了故人。
书生已经成家立业,规规矩矩地重新赶了考,取得了不错的功名,得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当着。
相较于往日,书生的眉目间敛了些神采,多了些沉稳,那是一个有妻有子的男人的神色。
见到离离,书生很开心,邀她往家里坐坐,转念又觉得不妥,便改到城里的聚贤楼叙叙旧。
书生说,他以为离离想法改变了会去找他,为了给离离稳定的生活,他重新进京赶了考。
离离想起被融化的雪濡湿的那后半段信,又看看书生,只说,我也想了很久,终究觉得不妥,人各有路,哪怕百转千回,也会自己的路上。
书生点头称是,饮一杯酒,眼中渐渐浮出了昔日的神采,离离也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在皇宫的那些日子里,她唯一学会的人类生活习惯就是饮酒。
与书生别过后,离离终于回到了厌染湖。冬去春来,湖面又浮泛着洁白的梨花。
某个风暖天青的日子,离离将自己记载的厚厚几卷手札拿出来,一一翻过去,从开始到结束,在每一段故事里,离离发现自己都是旁观者。不像书生讲的故事中的那些花妖狐媚,离离太平凡了,凭她一己之力搅弄不起任何风云。
离离曾经想过,自己是带着某种使命而生,可是走过这一遭人间之后,离离承认了自己只是个生于偶然的小妖,和世人的任何生灵一样普通。她猜不透造物主的心思,也不明白生死轮回的奥义。
最终,离离将自己的记忆付之一炬。继而她看到自己的身体里透出丝丝白光,仿佛是记忆在消散。撑着最后一缕清晰的意识,离离沉入了厌染湖,消失在了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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