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因痛苦而邪恶的你
“亲爱的,一旦沉浸黑暗,便不会有人同情你的痛苦;可是若是有人愿意给予你同情,只能说明你是个当之无愧的弱者。”
学校最近举办了一个活动,声势挺大,浩浩荡荡的。操场上摆满了展台,灰色的墙壁上也布满了五颜六色的海报。活动大体上是关于一个创新大赛的,要同学们提出自己别具一格的点子什么的。按理说,我遇到这种活动都应该是第一时间冲上去的。略微自夸地说,我是个极具想象力与创造力的人。我平常最喜欢做的事,便是自己一个人把自己关在一间小黑屋子里,闭上眼睛,让源源不尽的图像自我脑中流过,形成一个有一个奇妙的故事。美妙的,让我无法自拔;伤感的,令我心如刀绞;恐怖的,让我彻夜不眠。我母亲时常说我太过内向了,难道就不能让内心敞亮一些吗?我想这么做,但是我做不到。
有时候我的生活也是相当痛苦而压抑的。我眼前常常出现幻象。我看到自己与睡神修普诺斯打交道,我看到自己与死神达拿都斯擦肩而过,我看到无数的鬼魂在我的周身飘荡。他们在我的身体里窜来窜去,钻进钻出。无穷无尽的映像与故事如大山一般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学校的这类活动,我几乎是不参加的。因为我想让自己完整地拥有自己的世界。我把自己封闭了起来。
我徘徊在操场上。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感觉自己似乎在融化。
我走到公告栏那里。一张显眼的天蓝色公告被粘在了最中央。
我踮着脚尖朝那边张望着。巨大的“公告”两个黑字下面的名字令我眼前一花。
“S”,是我深爱的男生的名字。
小心翼翼地,我从第一行开始往下看。
人实在是太多了,似乎有无数的身体在推搡着我。
第一句:“K,你回来了。”
人愈发多了起来,似乎有人在我脸上抡了一拳,成群的人在踩我的脚。我默默地吞了一口唾沫,我新买的安德玛。
第二句:“我想你了。一直都很想。”
有人在扯我的衣服。不知道是哪只手划过我的腰间。冰凉的汗水从额头上淌了下来,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攥紧了拳头。
第三句:“虽然校方找不到任何证据,但是我知道,你之所以因事故休学一年根本就是遭人陷害的。”
上课铃声响过了,人少起来了。汗水浸透了我的校服,轻薄的布料死死地咬住了我的脊背。
第四句:“某个心理阴暗,怀有不良心态的同学从中作祟,直接导致了这一系列事件的发生。”
一阵风忽地袭来,我的长发缠在了我的脖颈上,与汗水搅在一起,向蟒蛇一样盘在那里。我忽地不想再看下去了。可是一种不知名的力量促使着我的目光紧紧地随着那一行行曾令我日夜着迷的字迹。
“我知道那位同学是谁。在我暴露这位同学的名字之前,我希望她能够光明正大地站出来,坦白整个事件的经过。希望这位同学能够当面对K道歉……”
“最后说一句题外话。K,既然回来了,就请不要离开我,不要再离开我们大家。没有你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
操场上现在是空无一人了。
一股强烈的刺痛感自我的心窝处传来,那是一种无法言表的痛。我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空空荡荡的操场上久久地回荡着我的哭声。我哭到全身抽搐,眼角发麻。但是我不想停下,我让脑中的那无穷无尽的片段和故事随着汹涌而出的泪水倾泻出来,再被炽热的阳光烤干。
教学楼上面的几扇窗子被打开了。几个脑袋探了出来,嬉笑着向下张望着。几个面情严肃的老师挥手将看热闹的学生支走,随即回头瞥了我一眼,便回手将窗户锁牢了。
我倒在了地上。眼泪似乎是流尽了,所剩的仅是虚弱的呐喊。
没过多久,我的嗓子便哑了。阳光将我的汗水析出,将我的泪水烤干。
第二天便是活动正式开始的那一天。参赛者需要按照规则逐个登台阐述自己对于指定命题的方案。台下的听众将会根据这个想法的时效性、可行性和新颖度为每一位参赛者评分。得分最高的几位同学的方案将会被采纳,晋级到总决赛。
天气真是无与伦比的好。阳光灿烂,彩云飘飘。
刚刚十一点出头,操场上便聚集了一众放弃了自己午休时间的人,一个个结着伴,交头接耳地向主席台张望着。
我缓缓地从教学楼里游荡了出来,站在操场旁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人头攒动的操场。形形色色的人从我的身旁划过去,就宛若无数阴影点缀了我的周身。没有人和我交谈,甚至没有人注意到我。这有些让我怀疑:究竟他们是影子,还是我是影子?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块冰,无拘无束地飘荡在波涛汹涌的汪洋上,细小的水流摩挲着我的身体,可是我永久冰冷、永远不会融化。
很快,活动正式揭幕了。主持人走上了台,人群也立马肃静了。
“欢迎评委入席!这次的五位评委,两位是我们敬佩的校长和副校长同志;三位是最高年级已经被名校提前录取的明星学生——你们的大神级学长学姐!他们分别是T学长、S学长……还有……”
S,他就是我朝思暮想的那个男生啊。那个写了那张天蓝色字报并高高挂在告示贴里的那个人。我这块冰是彻底地冻住了,从内而外的寒凉。双脚冻在了地上,血液终止了循环,可是我的眼珠却不受控制地转来转去,习惯性地在茫茫人海中追捕那个人的身影。他的身影是可以让我复苏的。有时候,我真想像星宿老怪毁掉阿紫的角膜那样,除去自己的双眼。
“还有……”主持人忽地笑了,笑得令我浑身发麻,“你们心心念念的K学姐回归啦!上个学期,学姐因为一场突发事故住院治疗休学了一年。惊人的是,只凭自学的她今天依旧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梦校的录取通知书!
台下一片惊呼声、赞叹声,掌声此起彼伏。看来,不仅仅是眼睛,耳朵也需要毁掉。
一男一女走到了主席台上。男生是T学长、女生是K学姐。S,我却没有看到他。T生的很是挺拔,他是不折不扣的学霸,黑框眼镜下的双眼中隐隐闪烁着睿智的光芒。K学姐,她是我们学校的“国民女神”,脸庞很是精致漂亮,人缘极好,学习成绩更是各门全优。不管是在男生和女生之中,她的呼声都是最高的。即便是穿梭在浓雾之中,也似乎能看到她周身耀眼的光芒。去年的意外,令她消瘦了许多,可是却为她平添了几丝娇俏。
若K是光,我便是影。我黑暗深沉,阴险残酷。没人胆敢步入我的地盘。
可是,S他为什么会缺席呢?我开始不自主地在心里描画他的样子:棱角分明的脸庞,小麦色的皮肤,深邃而明亮的双眼,运动员一般的健美、高大。他的形象轻轻巧巧地从我的心房里飘了出来,像个纸片一样的飘在了天上,缓缓地落在了主席台上,落在了K的旁边。他竟转过了头去,冲着K暖暖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是本可以让我兴高采烈上一整天的。我狠狠地闭上了双眼,把心中他的形象撕扯得稀巴烂。看来,不仅仅是眼睛和耳朵,我还要毁掉我的心。
“你听说了没?”两个陌生的女孩在我的不远处交谈着,“T和今天缺席的S都追求过K的,而且是同时的哦。”
“这么戏剧性吗?”
“嗯嗯。结果K最后答应了和T在一起。要我说啊,她应该选S的啊。明显是S要帅好多……”
“不要犯花痴啦,继续说啊。”
“怪就怪在,在K学姐出事的前一个星期,他们就莫名分手了。”
“什么?为什么?”
“不知道,他们两个人都不肯吐露分手的原因。有人说,或许K出事就和这个诡异的分手有关系。”
“对了对了,你看没看到S在告示栏贴的那张公告?最近几天都被传疯了。
“嗯我看到了。S说这种话就很莫名其妙,但是这事肯定不简单。S他肯定知道些什么。”
“话说,S今天缺席也很奇怪啊。他做事那么一丝不苟,不像是那种会缺席这种重大活动的人啊。”
“是啊是啊,但是据说他是请了事假……”
受了一道不知名的力量的指使,我径直向前走去,像个离散的分子拨散了流动的人群。从没有人注意到我。我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发散开来,将它们变为蛇牙上的毒汁,缓缓地渗进人流的缝隙中。我来到了主席台前。注意到了我的人,只有K一个。她低下头注视着我,慢慢地敛起了颊上的笑意。一层冰霜自她的角膜深处凝结了起来。我也毫不避讳地注视着她。她竟有些退缩了,将下巴微微扬起。
我在几百个人的众目睽睽之下走上了台,理所当然一般地夺过了主持人手里的话筒。不是因为我是个不守规矩胆大包天的人,而是因为,就在那一刹那,所有的声音,一切的映像,全部自我的脑海里抹除了。我曾经拥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现在的我形如白纸,味同嚼蜡。
“同学,你…”主持人一脸错愕地盯着我。所有的人都一脸错愕地盯着我。
“下面由我来报告我的项目设想。”我面无表情地道,连珠的话语流水一般地自我口中倾出,“我,高二年级生化实验班,晦冰。我们知道,雄性孔雀的翎羽是用于吸引异性的。以此类推,动物身上荷尔蒙对于异性的吸引是起着主要作用的。现选取四个生理条件类似的样本,为了得到相应的配对和所需的DNA配对,应对雄性样本做手脚,而非雌性。将对于异性吸引力较小的那个此行样本提取出来,再令其与两个异性独处于一个相对狭小的空间,封闭起来。再将另一个对异性吸引力较大的异性放置在透明封闭空间之外。这样,两个雄性所能感受到的,只是与它们共处一室的雌性样本身上特有的气息。那么此时,就是这只被普遍忽略的雌性样本对于他们来说更加有吸引力了。”
台下寂静无声,空气像是凝结了起来。我吐出的每一个字如同催化剂一般弥漫着,大肆地破坏着那连接着一个又一个人的氢键。T学长的脸色凉了下去,他不安地搅动着手指,眼神游离着、飘散着。远处四层的一扇床微微地开了个口子,可触及我目光的那一瞬间,又紧紧地闭上了。灰蓝色的窗帘剧烈地战栗着。我俯视着这冷得令人发寒的一切,嘴边漾起了一抹微笑——我拥有着一种绝伦的神力,可以冰冻一切的力量。
“然后呢?封闭容器之外的样本怎么办呢?”K学姐的声音划过我的耳膜,穿透着我塑造的冰膜。
“将容器中的其中一只雄性提出去就行了。不过,”我低下头,令双眼埋没在前额的碎发之后的重重阴影中,“不提出去也是可以的。因为,我们要的DNA样本已经拿到手了。看实验者的心情吧。”
“啪”的一声,椅子倒地。T站了起来。他的脸色微微泛青,双拳握得死死的。他额头上冷汗微出,眼镜片在刺目的光芒下反射着冷冷的光。人群骚乱了起来,你推我攘,争而向前,五颜六色的手机壳如毕加索的艺术品一般布满了我的视线,审视者的镜头不知是对准了我抑或是略略失控的T。他低下了头,大踏步转身而去,没有留下一句话。那把被他踢倒的椅子静静地躺在地上,无助地打着转。我扭过头,禁不住笑出了声。哈,他都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人们大声叫喊着,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主持人站在台边,脸被胀得通红。
“好了,我的报告到此为止。主持人,请你继续。”我微笑着走下了台,顺带着将T踢翻的那把椅子扶了起来。我径直向着冷清的教学楼走去,将身后的喧嚣、叫嚷全部打包回收,化作丝丝晦涩的幸福感荡漾在心间。
我来到了礼堂,那里有着学校唯一的一架三角钢琴。此时礼堂的帘子是拉着的,门窗紧闭。我从窗户翻了进去,再细细地将每一扇门窗拉好、锁死。我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摸索着,搜寻者,伸手紧紧地扣住了琴凳的一角,像是一滩烂泥一般蔓延而上,坐在了上面。
我喜欢在黑暗中练琴。我热衷夜晚与黑暗。我幻想沉睡与死亡。在黑暗中练琴,我看不到自己灵动的双手,看不到自己布满刀疤的手腕,看不到黑色漆面中反射出的我愈加苍白僵硬的脸庞。我是黑暗女王,当音符积满整间礼堂之时,我那单薄可怜的意识便脱离了我的躯体,随着凝滞的气流而缓缓蠕动着,它便在这时与鬼魂交流会、同魔鬼交易。
将双手放在琴键上,一支熟悉的曲子行云流水般地从指尖泻了出来。李斯特的《末日经》。
这时候,我余光瞥见了一扇窗户似乎被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目光所到之处,那窗又“倏”地闭合了。深色的窗帘沙沙地响动着。我将它融入了我的音乐,就此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
或许在很久很久之前,我坐在同样的位置演奏着同一支曲子。只不过,那时灯光闪耀,人山人海。或许,我身旁还站着一个人,他温柔地拾起我的手,向台下致敬。鲜花遍地,欢呼漫天。人们歌颂着我的名字,从心底里赞叹我的一切。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群散了,灯光灭了。花萎了,人暗了。周围充斥着冷气,刺得我全身上下瑟瑟地抖。我的身边换了一个人。他如同曾经的其他人一样,流连于我的旋律,盘旋于我的隐晦。我将他的眼神牢牢拴住,将他的心灵奴役,像阿紫一样将他蜕变为我的铁头人。
我笑得隐秘而可憎,可是他们两个人却都不曾属于我。
或许,一切的一切,都不曾属于我。
这时候,礼堂的门被人打开了。而我,也刚好一曲终了。
我回身望向她,K学姐。她微笑着鼓着掌。
“没想到晦冰学妹钢琴弹得这么好。我来找你是因为,在你刚刚离去的时间里,几个评委进行了审核,你的方案被评为了一等奖。刚刚决定给你颁奖并进行下一步的讨论的时候,你人却不在,所以我才来这里找你的。”
“是吗。”我淡淡地一笑。
“如果你的方案和专家讨论并执行成功之后,校长将亲自将你推荐给你的梦校,并且还会记入学校的荣誉册。”
“如果没记错的话,学姐不就是荣誉册里的一员吗?我也算是沾了学姐的光了。”我扭过头去轻轻一阵苦笑。
“哪有哪有。”K学姐大笑着,连连摆手,“不知道学妹想给自己的方案取什么名字呢?”
我滞住了,铺面而来的黑暗的压迫感令我的五官一阵刺痛。K脸上明亮的笑容烤化了我的躯壳,却冰冻了我的角膜。
“它叫,”我凝视着面前黑白相间的琴键,“仲夏夜之梦计划。”
“仲夏夜之梦计划。”K轻声重复着。
“仲夏夜之梦计划。”我扭过头直视着K的双眼,沙哑地道。
“好美的名字。为什么这么起呢?”
“莎士比亚的四大喜剧之一《仲夏夜之梦》。两个男主角拉山德和迪米特律斯都爱着女主角赫米娅。一日,拉山德为了逃避一条荒谬的法律,携赫米娅私奔,两人奔入一片森林中。迪米特律斯表面上爱着自己的女友海伦娜却心系赫米娅,于是便追随赫米娅进入了森林。而可怜的海伦娜为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男友,也追着深入森林。此时深林里的精灵王看到了这一幕,对海伦娜不禁心生怜惜,于是便让自己的随从浦克采集一种神奇的花蜜,让他把花蜜滴到迪米特律斯的眼皮上。若是将这蜜滴到熟睡的人的眼皮上,那么他便会疯狂地爱上他睁开眼目光所及的第一个人。可是笨手笨脚的浦克竟将花蜜滴到了拉山德的眼皮上。待拉山德醒来后,看到的碰巧便是海伦娜。于是他便开始疯狂地对海伦娜求爱。浦克知道自己办错了事情,赶忙找到了在森林那头的迪米特律斯,并在他的眼皮上滴了一滴花蜜。巧的是,待他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人正是被拉山德疯狂追求的无助少女海伦娜。曾经深爱赫米娅的两个人,竟在一夜之间都爱上了无人问津的海伦娜......”
我讲得实是忘我。待回过神来,才发现K早已收敛了笑容。她垂着眼睑,额前碎发轻颤。阴云罩住她的全身,竟让我有一种想将它尽数吹散的欲望。
”可是,”K开口了,声音略微打着颤,我从未见过她这般说话的样子,“《仲夏夜之梦》的结局,是两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知道。”我轻笑了两声,“所以我的方案,叫 ‘仲夏夜之梦计划’,而不是 ‘仲夏夜之梦’。”
我说着站了起来,径直向礼堂的出口走去。走出两步后,我停下了,嘴角凝起了一抹诡秘而酸涩的微笑。
“我的方案,不需要再进行下一步的研究了。”我仰天长笑了一阵,直至整个礼堂都回荡着我不灭的声音,“注定失败的东西便定会失败。人也一样。”
我说罢面带自信的微笑走出了礼堂,余光瞥见K用一只手支住面前的琴,全身剧烈地颤抖着。也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
我打开了手机,点开了通讯录。联系人依旧是寥寥无几。
我下意识点击了一行数字,拨通了。
对方很快便接了电话:“晦冰。”
“嗯。”
“你想好了?”
“我什么都不剩了。剩下的东西,不妨一并毁掉吧。”
我说着步入了阴暗潮湿的楼梯间。从这里看,盘旋的阶梯在最高的地方汇作了一个闪耀的光点,正如曾经的我一般。
“你做的这一切,不都正是为了这一刻吗?”
“对啊。”我笑了。
真的不知多久,没有这么由衷地幸福地笑一回了。
“那你现在在哪呢?”
“我在向上走。不停,不停地向上。”空空荡荡的黑暗蔓延在我的四周,仅仅我的世界在扭曲着、融化着,“不停,不停,不停地向上。”
不知不觉中,我的身体与那闪耀无比的光点重合了。
终于,我将自己熔融在了无限的光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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