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小时候，特别渴望读书。但家里穷，没有条件。于是，母亲就和一帮小姐妹去上夜校。我大舅思想封建，每次他看到我母亲晚上出去，他就大发雷霆，指责母亲，甚至说女孩子晚上出门，真是不要脸。后来，大舅三翻五次地阻挠，母亲晚上就不再出门了。
可母亲心里的读书梦一直都在，但也一直没有实现。后来她结婚，有了孩子，就把读书的梦想寄托在孩子们的身上。
母亲17岁就嫁给了我父亲，相继有了五个孩子。我们都到了上学的年龄，虽然家里非常穷，甚至连几块钱的学费都拿不出来，但母亲还是咬牙坚持让我们都去上了学。
父亲在粮站上班，没空干农活，而我们都上学，地里的活就只有母亲一个人干。常常人家一地都是人，而我家地里却只有母亲一个人形单影只。
很多人都说母亲是死脑筋，让我和姐姐两个女孩读书有什么用，将来都是人家的人，上也白上，不如早一点下来干活挣钱。
但在母亲的眼里，上学的事不分男女，男孩女孩都一样。母亲坚决不让我和姐姐下学帮她干农活。在我们庄上，就姐姐和我姐妹俩读书，很多女孩连一个字都不认识。
每次我们回家要学费的时候，母亲从来没有表现畏难，明明家里一毛钱都拿不出来，但她还是连连点点头说：“有，有，有！你们放心，什么都不交，都要紧学费交。”
对于我们上学，母亲说：“只要你们能好好念，愿意念，就紧你们念，除非你们自己硬不愿意上。”
后来，姐姐出去闯荡，并到了国外做生意，把我们一家都带出去，并都富裕起来。我想，要不是母亲让姐姐读书，姐姐也不会走到国外，其他人如果连字也不识一个，也可能不会有机会到国外发展。
二
我小时候读书，不喜欢迟到早退。那时候没有钟表，夏天和冬天的早晨，我都是分别看太阳照到我家门缝的一个固定地方去上学，就一定不会迟到。
有一个夏天的早上，那天是阴天，没有太阳辨别时间。我割完草回家，看到路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上学的小孩走在路上。我心急火燎地回到家，放下草筐，背着书包就直奔学校。等我到了学校才发现，整个学校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过了一会，我们庄上的一个男孩到了学校对我说：“你妈叫你回家吃饭呢！”我看看同学们都陆陆续续到了学校，时间不早了，我就没有回家。
过了不久，我们坐在教室里正准备上课，我忽然看到母亲站在教室门外用眼睛搜寻着。我急忙跑了出去，母亲看到我，把手里用笼布包着的，卷着酱豆的死面饼塞到我手里，说：“叫你回家吃饭也不回家吃，早上不吃饭怎么管呢？肚子饿了，那是学不好习的！”我的确饿了，接过饼就大口吃了起来，母亲直到我吃完，才拿着笼布回家。
三
我高中毕业，去我们市里一个学校上中专。市区有一个家下的叔叔，那时父亲刚去世，母亲把我托付给这个家下的叔叔，希望他们多照顾一下。毕竟我来自农村，没出过远门，母亲害怕我在外想家，让我周末到叔叔家去走走。
为了感谢叔叔家，母亲还是想尽办法给叔叔家送点什么东西。我们家没有什么好送的，就只有家里种的水稻机成的大米。
那天一大早，母亲把提前机好的一袋50斤大米系好口，就背着上路了。我家离市区有90多里路，交通不便，车很少。母亲一向节省，即使背着这么重的大米，她也舍不得坐车。
那天，我们街上逢集，母亲就搭着人家顺风车到了街上。到了街上后，还有一段通往五蚌公路的石子路。然后再通过五蚌公路坐车才能到市区。
母亲艰难地拎着50斤大米，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东张西望着，看能不能找到通往五蚌公路的顺风车。
也许是上天怜悯辛苦的母亲。这时候，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往那条石子路开去。母亲急忙跑上去拦住那辆车，陪着笑脸说：“好心人，麻烦你一下，我可能坐你车到那条五蚌公路上噶？到地点我就下去，谢谢你了！”
开车的人是个淳朴的乡下人，看着母亲拎着一大袋米，他没有拒绝，还下车帮母亲把米提到了拖拉机上。
巧的是，那辆车是到郊区的。母亲高兴地不得了，不停地对司机说着“谢谢！谢谢”。人家到了地方，母亲千恩万谢地下了车。那地方距离叔叔家还有一段距离，在市区是坐不到顺风车的。母亲拎着50斤大米，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
那时正是放学时间，两个十几岁中学生看着母亲拎着袋子累得气喘吁吁，他们急忙跑上前，说：“奶奶，我们正好往那个方向去，我们帮你抬一段路吧！”母亲有点手足无措，激动地说：“你看看，你看看，谢谢，谢谢，谢谢两个小学生！”
母亲后来告诉我说，多亏两个学生给她抬了一段路，要不然，真够她累得！这时，距离叔叔家已经不远了，母亲就一个人拎着大米，慢慢地走着，终于到了叔叔家。
下午，母亲到学校看我，她高兴地跟我说：“你可知道我今天太巧了，一路上坐车都没花钱，省了多少钱呀！我遇到的都是好心人！”
母亲就把她路上遇到的事情，眉飞色舞地跟我讲了一遍。末了，她还不停地感叹：“世上还是好心人多哪！”我看着辛劳的母亲，眼睛湿润起来。
这都是母亲为了让我能得到别人的更多关怀，她才付出了这么大的辛苦啊！
四
1995年，我毕业了。那时粮食部门待遇还不错。母亲一直想让我进入乡粮站上班。因为父亲生前是粮站职工，他去世后，按照政策，可以照顾子女在他原工作单位安排适当的工作。
然而，要想进入粮站成为国家正式员工，还有一个条件：必须要是非农业户口。我上的那个市区的大专院校，是私立学校，不包转户口。
那时候，农村人时兴买城市户口。但是，我在需要户口的时候，政府恰巧停止售卖户口了。没有户口，粮站就不能接收，我只有等。
有一天，我的一个好同学告诉我说，现在又可以买户口了，而且价格很便宜，只要2000块钱。
母亲一听说只要2000块钱，她竟高兴地合不拢嘴 ，豪气地说：“买，买，买，还要抓紧买。要不哪天又不卖了，那就亏大了！再说，我们买是办工作的，不是放着的，这钱花得值呀！”她知道，早先一批买的，一个人要1万多块钱呢，后来又降了8000，现在才要2000块钱！虽然说只要2000块钱，但是家里也拿不出来。
第二天，母亲就忙活开了，她走亲访友，东挪西借，两天时间竟然就凑够了2000元。第三天，我们就到粮食局找到亲戚，一切交给他全权办理。
此后不久，我正式成了“城市”人。户口办好以后，我的工作就可以落实了。办理工作手续非常繁琐，常常需要我到县粮食局签字盖章，而每一次都是母亲陪着我一起去，她不陪我，就不放心。她怕我刚走出校门不会说话，得罪了人，办不成事。
工作手续拖拖拉拉办了几个月，母亲总害怕办不成。阳历年刚过，粮站还没有通知我上班，母亲就跟我说：“过几天，我俩再到县里去一趟。”
过了三天，我和母亲一起坐车到了县城。母亲还带了2000元钱，那是我弟弟元旦时从粮站领的奖金。
我父亲去世后，我弟弟就顶替父亲，到粮站工作了。
我一看母亲要给人家2000元钱，有点心疼，说：“工作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你还要一下给人家那么多钱干吗？”母亲劝慰我说：“你小孩子看不到头势，人家这么长时间还没通知你，就是想要钱呔！抓紧办成不好吗？夜长梦多，花点钱有什么？工作找好了，什么都来了！”我没有反驳，只好由着母亲。
我们从县城回来不久的一天，我在家里接到乡站站长的电话，他告诉我说，我可以上班了。母亲得知我终于可以上班了，高兴地说：“看看，看看，花那2000块钱可有用？”无论母亲怎么说，可我还是很心疼。
后来我去粮站上班，很多人都去交公粮，我负责开票。有一天母亲也去了，她站在人群后面，有时走来走去，从人缝里远远地看着我，脸上露出欣喜和骄傲。因为，她有两个孩子在这里上班，他们都是公家人呢！她的自豪从她舒展的笑容里能看得出来。
五
我和老公结婚很长时间都没有自己的房子。2008年，我看中了一套二手房，可我们手里钱不够。母亲就劝姐姐和其他的几个兄弟说：“你们都要帮帮爱红，她现在最难，亲姊妹不帮，还能指望人家帮吗？今生是姊妹，来生还能是姊妹吗？”
不几天，母亲把一张邮政储蓄银行卡放到我手里，说：“这里有10000多块钱，你也拿去吧。”这是她养老备用金。
我自然是没有拿的，我们自己的存款，加上大姑姐和我姐姐借给我们的钱已经足够了。这样，我们顺利买了那套房子。母亲看到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简直比我们自己还高兴。帮我们搬家时，走得比我们还快。
2013年，我辅导班里的学生越来越多，我急需一套大房子。我看中了学校附近的一套138平的房子，但我还是没有钱付全款。母亲得知，又劝开了：“你们都有几套房子了，她现在房子小，盛的学生少。你们都要帮帮她，搁那套房子买下来，哪家姊妹不帮哪家姊妹？”
其实我知道，家人早说过了，只要我需要用钱，说一声，他们都会打给我。母亲这样一说，姐姐就会开玩笑说：“我妈就偏心，就偏爱红！”
母亲笑着说：“唉，她现在难呀，哪个难，我偏哪个！她现在就像那个在路上几天没吃饭的人样，你给他一口米汤，都能救他急了。人家吃的饱饱的，你再给人家一个馒头，人家不稀罕了。送饭要送给饥人，说话要说给知人呀！”听着母亲说得有道理，我们都笑了。
后来，那套房子我如愿买了下来，并招收了更多的学生。母亲每次到我家的时候，都高兴地说：“看看现在多敞亮，以前那个房子窝窝扁扁的。”看到母亲高兴，我也很高兴，我们俩坐在沙发上，一聊就聊了很久。
六
2019年10月，因为各种原因，我们转了辅导班，去姐姐和弟弟所在的国家，帮助他们一起管理店铺。
我走的时候，母亲正好在我家里。我下楼走了很远，还看到母亲站在窗户边默默地看着我，看到我回头，她赶紧摆了摆手。
那一刻，我想到母亲一定非常难过。我的背影渐行渐远，母亲仍站在窗台上，看着我逐渐消失在小区大门的地方……
没想到，我出国不久，全世界都发生了大疫情。疫情持续不停，阻断了我们回家的路。和母亲通电话时，母亲声音哽咽说：“以前成天在一起没感到什么，你这一走，心里还有点想的慌……”母亲在电话里哭了，声音嘶哑。母亲向来不会表达情感，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想必心里的思念是有多么的深切。
我赶紧劝说母亲说：“等以后飞机来去方便了，我就回家陪您！”
母亲立即说：“不碍事，不碍事，你们忙生意要紧，我能走能行的，你们就隔几天打个电话过来就管了！”
母亲今年81岁，为了生活，我们5个子女都是远走高飞，没有人陪在她身边。
母亲现在进入了基督教堂，《圣经》上的字，她70%都认识。她爱学习，想着办法认字，“嘴”字，她就画一个圆圈表示；“人”字，她就用简笔画画个小人；“躺”字，她就画个小人睡在地上……诸如此类，记了很多。不会就问，连幼儿园小朋友，她逮着机会，也会问几个字。
母亲当初一心一意让我们读书，现在，我们认识几个字，却都飞离了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赚钱和工作不能等，而唯有对母亲的爱和陪伴却可以等了。真的希望能和母亲在一起，陪伴她走过暮年的每一天，让她不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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