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开车已经一二十年了,记忆中,在我读小学时,父亲就开着三轮车在乡间的公路上奔波。那时,村子里交通不便,新修的公路是黄泥土的,一到下雨天,有些路段就泥泞不堪。家里山多,公路就蜿蜒在这些高耸的群山间,绕过一个又一个弯,地势的陡峭使公路更加崎岖,父亲驾着三轮车缺如熟练的掌舵者驾着一叶轻舟,穿梭在崇山峻岭间。
父亲是农民,为了维持生计不得不另谋出路。听母亲说,她和父亲刚在一起时,家里是一穷二白的,除了几间土屋子和她从娘家带来的作为嫁妆的几件家具外,再也没有什么。爷爷和奶奶还欠下了许多债务,为了还债,在我三岁时,父亲和母亲外出打工,省吃俭用挣了一些钱后,回到家还清债,剩下的钱买了一部三轮车,父亲开始了他的三轮车生涯。
父亲的三轮车主要是拉人,顺带拉点货物,九十年代初期,物价水平不高,从村里到乡镇上每次就收乘客一两元钱。逢年过节时,往返乡镇上的人比较多,一天下来,父亲也能赚一二十块。可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平常的日子里,来往的人并不多,父亲就在街道上热闹的地方等待着顾客的光顾。父亲爱面子,不会像其他司机那样大声吆喝着招揽生意,他总是顺其自然,客人自愿来坐他的车,他就竭诚为他们服务。因此,许多坐父亲车子的都是老顾客。
小时候,每次放学回家,我都期盼着那熟悉的由远及近的三轮车的轰鸣声响起在耳旁,对于我来说,那是一段优美的旋律,因为它意味着父亲回家了。我赶紧放下手中的作业,跑到操场上,看看父亲有没有买什么好吃的,父亲总是满足我的嘴馋,给我带了我最爱吃的水果,也给母亲买了美味可口的做饭的菜。看到我高兴,父亲也笑逐颜开。然而有时,父亲是空手回家的,我不免失望,他停好车后,回家洗手时会对母亲说,今天人影也没有,母亲淡淡一笑,她似乎不很在乎。而我,也很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对于明天,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即使是平淡的日子,一家人在一起的生活也很幸福,其乐融融。
开车是件苦差事,尤其是天气恶劣时。狂风暴雨里,父亲坐在驾驶座上,注视着前方,任凭从两旁吹进来雨滴打在他身上,尽管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他也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寒冷的冬天里,我们都在家里围着火堆取暖,父亲却要开着三轮车在刺骨的寒风里前进,他的握着方向盘的手,他的脸,早已冻僵。父亲开车的时间是没有固定的,有人找就去,哪怕是深更半夜正在熟睡中,一阵电话铃响,父亲就舍弃了睡眠去开车。若是在平日里,他是最爱贪睡的。
父亲生性温厚善良,遇到穷苦的人坐车,从不收车费,还热情地招呼他们。村民们坐车,有人喜欢占点小便宜,和父亲讨价还价,父亲也不和他们斤斤计较,尽量让着他们。自从父亲开车以来,母亲就没少担心过,白天还好,可是到了晚上,父亲还没回家,母亲就一直念叨着你父亲怎么还没回家,我和小妹赶紧将电视调成静音,仔细倾听有没有三轮车的声音,我们已经能分辨出父亲的三轮车声的与众不同,若是那入天籁之音般的三轮车声及时出现,一家人悬着的心终于掉下来,欢欢喜喜准备吃晚饭;若是我们吃过晚饭,都要去睡觉了,还没听到父亲的车声,只能在心中祈祷着父亲平安,渐渐进入了梦乡,我知道,母亲是睡不着的,她一定还在为父亲操着心。十几年来,父亲开车很稳当,也因此赢得了乡亲们的称赞。不过,也有过几次有惊无险的经历,父亲是吓到了的。听父亲说,一个大雨滂沱的深夜,他正开着车子往家赶,因为心急,再加上路滑,车轮一下转向了公路外边,公路外边是一片悬崖,悬崖下是一条很深的湍急的河流,幸亏父亲迅速刹车,才使车子在离公路边缘一丁点距离的地方停下来,父亲深吸了一口凉气,走下车子,漆黑的山间公路上,旁无一人,耳边是嘈杂的大雨声,他冒着大雨,用尽全身的力量才把车子推向正轨。这样类似的情形父亲是体验过多次的,比这更令人胆战心惊的也有。只是父亲也已习惯了。
父亲开的是黑车,小本生意也拿不出多余的钱去缴纳各种费用,所以,父亲不敢路过交警比较多的地方,迫不得已要经过时,父亲就十分谨慎小心,趁着交警们不注意快速驶过。可是父亲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逃脱,有好几次他就被罚款了,一次两三百元,那是他拉了多少个客人,起早贪黑了多少次才挣得的。我曾亲眼目睹了父亲被“捕”的情形,那是我读初中时,放学后,爬上父亲的三轮车,坐车回家,车厢里已坐满了乘客,都是一个村子里的,大家也彼此熟识,在一起聊着天。这时,一位蛮横的交警发现了父亲的三轮车,横冲直撞过来,拽着父亲的衣服硬要把父亲拖下车,想拘捕他的车子。他还破口大骂,指责父亲,引来了许多围观者。父亲用手臂甩开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驾驶座上,只想摆脱这只死缠烂打的“苍蝇”,我在车上吓哭了,但很愤怒,边哭边骂那位交警,此时的我真有跳下车打他的冲动。旁观者中一些热心人,也大概认识父亲,过来劝阻那位交警,后来在众人的劝说下那位交警自知有点过分,被两位好心的叔叔拉开了。父亲那次算是幸运的,更多的时候,是被罚款。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靠跑三轮车支付着家里的日常花销,供我和小妹读书。家里的生活很清贫,但是一家人在一起真的很开心,很快乐。有人嘲笑父亲不会挣钱,这对他的自尊心莫不是极大的伤害,但他只是默默地承受着,他也有多次机会可以去城市里开车的,毕竟大城市里挣的钱远比这闭塞的小乡村多,但他都放弃了,他只是默默地为乡亲们提供方便,默默地为乡村的发展贡献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
这些年,乡亲们的生活宽裕起来,家家户户几乎都买了摩托车,来往乡镇骑着摩托车也很快捷,父亲的三轮车派不上用场,也就退出了历史舞台。过了些日子,父亲卖掉三轮车,又买了一辆四轮的大货车,专门用来拉货物,一次能装好几吨。乡亲们忙着盖新房,父亲就帮忙拉砖瓦和钢筋等;修路要开辟新的通道,来了挖掘机,父亲就过去拉泥土;还有乡亲们一些零散的货物,粮食,木材等,父亲都去帮他们运到目的地。现在,父亲车费的要价也相应提高了些,只是油价价格不菲,父亲所挣的是他辛苦劳动的报酬。大货车货物的上下车是一件费力的事,在烈日炎炎下,父亲经常大汗淋漓。
如今,大货车的表面也已伤痕累累,油漆剥落了一块块,车身上也有许多和货物相撞的疤痕。父亲买来了一罐油漆,将车子刷成天蓝色,又把破损的地方一一修补过,看上去整部车子就像刚买回来时一样崭新,漂亮。父亲爱车子,不管是三轮车还是大货车,他都十分呵护它们,爱惜它们。不仅是因为车子是我们家的支柱,更多的是父亲与车子所结下的缘,车子已陪着他走过了二十余载,经历过许多风雨,在危险的境地都有它在身边。父亲和车子之间的那种微妙的感情是我们所不能体会的,那是一种信任,一种寄托,一种依赖。我仿佛又听到父亲在修车时清脆的敲打声了。
父亲已人到中年,饱经了人生的风霜,黝黑的脸上略显岁月的沧桑,黑黑的卷曲的短发里隐约藏着几根白丝,他一贯如平常地沉默少言。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父亲笑了,他的笑是一种天真无邪的笑,如孩童的笑一般单纯,和他的年龄很不相称。
窗外的雪下得正紧,转眼就已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山林间,房屋上,到处都有那洁白的精灵的身影。外面银装素裹的世界反衬着光到屋内,使房子里也变得亮堂堂,此刻,小妹正在桌前写作业,母亲在烧饭,锅盆碗碟的叮咚声汇成一支愉快的交响乐。而父亲,正在发动他的车子,准备去拉货,车子的轰鸣声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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