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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万道论 三十八 三生戏

人生万道论 三十八 三生戏

作者: 周道笙 | 来源:发表于2023-09-24 17:26 被阅读0次

      人生万道论三十八

      三生记

    三生戏

    二十六

      三个月之后,凌风竟被放出来了,也许是皇帝念他先前之功,饶他一命,贬为平民,查封家业。这日刚从牢里出来,穿着破衣烂裳,有如悬鹁,面皮皱折。走在街边,只见这一个道一句,这个贪官,那一个道一句,真是落得一个好报应。

      他如霜披于体,过往错事遁上心头,只觉无颜再见世人,走到曾经的宅子里,只见墙角鬼哭,磷火荧荧,瓦砾砖石,忽如雹落,吓他一跳,再挣眼一看,只见曾经的华屋美宅,雕梁画栋,而是尽是破壁残蘅,野草横生,深秋的日子,但觉里面幽气森森,似乎鬼物横行,他再也不敢踏进去。忽然瞥见大门外有一老叟,分明是宅里昔日的管家李伯。

      凌风走进问道:“李伯,你可知紫凝去哪里去了”

      那老翁看见少爷,哗的掉泪,哭道:“少爷,少爷,你总算回去了,别人都说少爷你良心黑透,但我知少爷只是受了蒙蔽罢了,本性不坏。”

      原来这李伯当年受了官司,别人的栽赃嫁祸于他,已是无力回天之际,幸得凌风秉公断案,还了他一个清白,从此便来到这凌府当了管家。多年来矜矜业业,自三个月前官府查封之后,丫鬟仆人尽皆走了,夏紫凝也心伤欲绝回了娘家,这李伯怕凌风出来无处求生,不知妻子下落,于是在此等候。

      “少爷,少爷,丫鬟们都走了,紫凝小姐回了娘家,老奴在此等候你,怕你无处可去,先跟老奴回家吧。再图后计。”

      凌风喃喃自语道:“走了吧,空了吧,孩儿死了吧?一切没有了吗?”不由得大感心灰,于是对着李伯道,:“李伯,谢谢你了,不用了,我要去刘参谋家,”

      其实又有什么刘参谋,自从他下狱之后,往日来往的同僚多已跟他撇清了关系,甚至纷纷落井下石,多言此人,面相不正,我早算出这厮污官有此一节。甚至纷纷举报凌风平时的恶事,如数家珍。最后还是皇帝力排众议,饶他一命罢了。

      他该去哪里呢?他能去哪里呢?不过随意找了个借口,便踱着步子走,仿佛像只鸭子一样,一步一撮,孤寂的背影充满了落魄。后面李伯在大叫少爷,他也装作没听见,神失魂断,还能听见什么呢?

      这日,来到城外,天气已经慢慢黑了,他知晓前方有一个晓寒寺。曾经和妻子求子的时候来过,不料今日妻走子丧,沦落至此,又有什么面目去求住一宿,怕不是惹得别人笑话。

      庆幸天未至寒冬,裹紧衣服,拾些枯柴来点火,也尚且能熬过一宿。在火光之中,似乎猛然地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两鬓竟然白了一半。他此时二十九岁,年方壮盛,从前总是高堂大马,锦衣玉食,不该头发便白。怎知近日遭此际遇,一落千丈,亲友离去,天地之间只剩自己孤零零的一个,忧来心上,挥之不去,竟在几日之间白了头发。

      但觉自己满面尘土,筋骨衰弱,似乎自己大限来到,要死去了吧。伸手在额角发际拔下三根头发来,只见三根中倒有两根是白的。不由得喃喃自语,:“当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嘿,真是可笑。”双眼不由得流下眼泪来。

      其实他今日的遭遇,又能怪谁,都是自己自作因果遭受的报应。

      夏紫凝从孩儿死了之后,把怅恨转到凌风身上,不是凌风作恶,自己的孩儿不会死,她日日以泪洗面,失夫丧子,几欲不能存活,本来便欲寻死,可凌风被关押,还是先回娘家再作打算。可此时的凌风又怎知紫凝心中的悲苦,还道他不管不顾就离开自己,于是万念俱灰。

      时在深秋,火光旺盛,方园几里尽皆黑暗,唯独这一处有闪亮的火光。但见三三两两的飞蛾,竟陆陆续续地扑到这火上来,前一个刚刚被火光烧焦,发出一股焦臭味,后一个就不知死活的扑上去。

      凌风看此,似乎感觉到暗无天日的悲哀,只是为了一点火光温暖自己,身死魂灭,值得吗?猛然顿悟道:“三界火宅,人人不安,每天争名夺利,无尽来回,其实又得到什么,不过一堆白骨。有歌道:急急忙忙苦追求,寒寒暖暖度春秋;朝朝暮暮营家计,昧昧昏昏为己谋;是是非非何日了,烦烦恼恼几时休;生生死死一场梦,不若从此立回头。”

      他站起来,吟唱曾经读过的一首词

      :“日食三餐,夜眠七尺,所求此外无他。问君何事,苦苦竞繁华?试想江南富贵,临春与结绮交加。到头来,身为亡虏,妻妾委泥沙。何似唐虞际,茅茨不剪,饮水衣麻。享芳名万载,其乐无涯。叹息世人不悟,只知认白骨为家。闹哄哄争强道胜,谁识眼前花。”

      世间多少豪富人家,运来千丈豪奢,雕龙画柱,烟柳繁华,可一旦运去时蹇,除了落得一场落魄凄凉,断壁残垣,还能剩下什么。

      思及于此,又唱道:“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人生本是一场空,最后不过黄土陇头一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明朝飞走各凄惨,还兼得世人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已归来丧,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大荒唐,大荒唐,不若静守菩提,超脱六道,再来人间渡一场。

      意尽于此,大彻大悟,竟半夜到晓寒寺。对方丈说:“弟子万事看透,今欲出家,求方丈成全,”从此凌风竟剃了度,法名虚空,便隐遁在晓寒寺专心修行了。他自觉自己身上曾经罪孽太多,因为早课晚课来得比谁都勤,经方丈提点,每日念金刚经,地藏经,楞严咒,大悲咒,等等回想给曾经所谋害的人,不觉一年,自觉自己身上业障顿消,浑身轻松,目明神灵,想来自己身上的怨亲业主早已往生了。

      凌风从此屏去纷华,辟谷服气,认真修行,日日念诵经典,这且不表。

      单言夏紫凝于回娘家之后,离思萦怀,忧思难怀,每日想的都是自己死去孩儿的面容,只觉春鸟秋虫,亭台楼阁莫不一般伤心。终日失魂落魄,茕茕子立,丫鬟来问也不发一言,好似一段干枯的木偶,每天犹如行尸走肉一般,不到半年,便染了风寒,从此沉痼加深,每日颜色淡去,防若已经香消玉损。再过半年,脸色苍白得一丝血色也无,每日摊在床上,动也不动,已若活死人一般寂静。

      夏父夏母每看于此,心痛万分,请了无数名医来治病,却皆言:“此乃心病,无可救治,”更有甚者,更是直言当准备一下后事了,自然被夏父大骂庸医,赶了出去。有时想到凌风,希望凌风的出现能治好自己的女儿,两人还年轻,没有孩儿可以在生,没有官职可以再求。纵是什么也无,自己家产甚大,养活二人也不在话下。

      可是竟有人传消息来,凌风竟然出家了,二老暗暗萦怀,不敢告诉夏紫凝这个消息。但还是常常派人去请凌风见一面,没有言及夏紫凝的病情。谁知凌风似被修行迷了心,趺坐参禅:“我如今已是世外之人,不沾红尘俗世,众生缘来则聚,缘尽则散,又有什么好执着。生生死死一场空,不若勤修大道,成佛作圣,方是男儿本色,本僧法名虚空,万缘皆空,诸位请回了。”

      言尽,手敲木鱼,大诵金刚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竟连眼皮也不眨一下,似乎也真是万法皆空了。

      这日,夏紫凝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与凌风又重生了一个孩儿,两人隐居在乡下之野,每日清风拂柳,采菊东篱,逗童为乐,男耕女织,再也不参扰外界的是是非非。这日醒来,大叫,风哥,风哥。可是一睁双眼,哪里有什么人影,只有空荡荡的房间,那日竟起来去问父母,凌风去哪里了。夏父夏母一看,她竟然起来了,看起来病情有所好转,于是宽慰夏紫凝道:“辛苦的孩儿,你和凌风还可以在生,不要再伤心了。”

      夏紫凝也言是,但父母不敢告知她凌风竟已出家,只言等你养好了身子,便携带去见凌风。于是慢慢半年来,心情慢慢开朗一些,也进了一些食,经过慢慢调养之后,脸色逐渐慢慢红润。一直追问凌风的下落,父母皆言再等等,可是这日夏紫凝以绝食相逼,于是无可奈何之下,父母终于携带她乘了马车,慢慢地往晓寒寺的方向去了。

      时值七月,碧桃已开,山花漫烂,丝柳繁盛,野鸟格磔,一副夏日的好风光。沿途但觉空翠爽肌、不觉神清气爽,丛花乱树,喜溢眉宇。

      可是再见凌风,竟然在一座寺庙里,这是他们当年求子的寺庙,她怎会不记得?她只道凌风做了居士,在此修心罢了,可是再见凌风,竟然见她已经剃光了头发,手敲木鱼,口里喃喃地念:“阿弥陀佛。”似乎有什么杂念在扰乱他的心绪。

      夏紫凝仿佛一瞬间遭受了重击,嗔嗔的道:“风哥,你,你这么做了和尚”

      凌风眼也不挣,道:“万事一场梦,回归正途罢了。”

      “风哥,你不是说要照顾我一辈子的吗?照顾我一生一世的吗?你出家了,我该这么办,”夏紫凝魂销木立,黯然泪流。

      凌风还是敲着木鱼,道:“他年我若修行有成,再来人间渡你一回罢了。”

      夏紫凝听他这么说,眼中泪珠转来转去,仿佛自言自语道:“没了孩子我们可以再生啊,没有官职可以再求啊,你为什么成这样了。”当前呕了一下,喷出一口鲜血,拿纸巾接下,只见如雪地上的樱桃一样,鲜艳夺目,不觉怔了。

      凌风还是手敲木鱼,缓缓的道:“施主,你又何以执着于人间的是非,不若似我看破,放下,得到自在不好吗?人生本来就是一场空,在空中执着,能得到什么呢?”

      夏紫凝似乎不剩什么气了,死意复生,依着最后的一口气道:“即然如此,你以后别在见我了,我们两不相欠,天涯海北,永世不见,祝你修行得道,成佛做圣,从此你好自为之,永远不见。”说罢,转身疾奔而出,离去的背影,仿佛越来越小,直至于如同齑粉消散于云烟之间。

      凌风动也不动,还在念佛,过了一盏茶时间,突然门外跑来一个和尚,慌慌张张的道:“师兄,不好了,刚才的那个施主昏倒在寺门前,似乎已经断气了。”

      “什么,断气了。”听到这里,凌风脑海中突然想到他和夏紫凝的相识相遇,两人私奔,贫穷度日,两人在天涯海北,湖外狂野,执手相笑,两人成亲,相敬如宾……一幕幕的回到脑上,他慌不顾身,跌跌撞撞奔出寺庙前,只见夏父夏母在围着哭,周围的丫鬟泣不成声。他揿开众人,只见一片草地上,夏紫凝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嘴角沁了血,再也不会动了。他仿佛被雷击了一般,灰心木坐。那个陪他私奔天真可爱的姑娘再也不会来了,那个和穷苦度日如同天仙一样的夏紫凝再也醒不过来了。

      周围的人都在谴责他,说什么,我女儿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一个,都是他的不幸,你这天杀的,只知道修什么佛,我派人三番两次的来请你,你也不回……

      这一刻,凌风想起很多事情,他们两个相识相遇,夏紫凝不顾他一无所有,私奔于他,每日辛酸劳苦地过苦日子。紫凝见他没有酒来拔下金钗兑酒,没有衣裳穿用自己的衣服当了去换,野蔬充饥说食物甘美,落叶作薪用枯枝作炊,细腻白净的手操持家族而变得粗糙,穷困时没有享过福,享用后却每日郁郁不乐。自嫁黔娄百事乖,每日辛苦,后来自己飞黄腾达,却没有恩爱于她,反而整日寻欢作乐,招蜂引蝶。见她色美,起心私之,做下多少丧尽天良的事,后来遭受报应,害死了他们的孩子,今天紫凝又喋血在这里。

      人生还剩什么呢?突然听见岳丈说:“你修的是什么佛,”是啊,自己修的是什么佛,自己最爱的人死了,难道修佛就是求自己一个的超脱,超脱三界,成佛作主,对自己爱的人不管不顾,一个人逍遥就是最重要的吗?

      凌风喃喃自语道,仿佛像个疯子一样,是啊,我修什么佛,什么佛。猛地站起来对山野嘶吼,但见空山寂寂,微闻鸟语,四下里山谷回音,也是“你修的什么佛,你要修什么佛,”这时真是肝肠寸断,黯然销魂,突然看见前面有个大石,想到夏紫凝竟不明不白的从人间绝裾而去,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实在无谓之至,不若随她一向死去,也叫他黄泉路上不孤单。想到这里,竟一头向着大石撞了过去。

      二十七

      也许他命不该绝,被人救活了,可是,活着终究成为一件比死亡更痛苦的事情。

      一眨眼,十年过去了,今天七月初七,正是夏紫凝的祭日,一行人来到晓寒寺旁的一座青紫山上,但见群山耸翠,万花繁香,小鸟叽叽喳喳地叫,似乎完全不晓人的悲苦。

      一座山头前,立着一块坟墓,碑上前书,“爱妻夏紫凝之墓,不义夫凌风谨立。”坟前有两棵树,正是当年凌风栽下,如今郁郁葱葱,已抽三丈白杨枝了。但见浓荫匝地,花光浮动,夏紫凝喜爱花香,十年之前便在墓的周围种了玫瑰茉莉的之类,如今开得满山都是,云霞灿烂,如花如锦,只是夏紫凝却再也看不见了。想到这里,凌风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取出笔墨,铺开纸张,写道: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这时元稹的悼亡之诗,凌风甚是喜爱,自从十年前夏紫凝去世之后,凌风便还俗。自思道,不能为家为国,求一人之解脱,又有什么意义。更兼此事打击太大,凌风从此便是真正地成长成熟了,不久之后,皇帝竟然派请他重新做官,这一做十年之间,竟然做到了尚书位置,常常青天白日,鞠躬尽瘁,贤明非凡。博得老百姓的好口碑,常常赞他是,飞熊入世,不世之臣,为一国之栋梁。

      只是别人越是称赞,凌风越是战战兢兢,深怕自己德不配位,再遭殃祸,十年之间,多少人劝他再纳一妾。均被凌风距离了,自觉当年风流孽缘太多,害死别人之妻,最后累得夏紫凝丧命,从此守礼自恃,不苟言笑,努力克制情欲之念,家中竟在一个丫鬟也无,只是几个仆人,打扫些屋子,简陋得不像一国大臣。

      他做官为国为民,全无自己的私欲,已是无我,不负世人。总是想找很多事把自己时间耗光,思念夏紫凝之心,便不至于太过强烈。只是有时候夜深睡不着,便不免而然地浮现夏紫凝的面孔,在自己的眼前浮现,而她又无留一子一女给自己,真是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了。

      每日每夜,只有睁开自己的眼睛,以报应夏紫凝嫁他来的一生苦累,有时候好想自己也死去,和她葬在一起,似乎他生就能够再相逢一样。每年念及于此,都要亲自去扫墓,更请一些念经作法,超度于她。

      每年更是亲手书写一遍遣悲怀,每每念道,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不由得泪如雨下,不能自持,痛恨于往昔的自己,太过愚昧。人生是需要成长,可有时候成长的代价,你用尽一生都支付不起。

      当下的夏父和随行官员见他伤心不已,纷纷劝道,“贤婿,想紫凝泉下九知也安宁了。”“凌尚书,不必太过于伤心了。”

      凌风呆了半响,终于站起来道,“我们走罢,”

      一个太伤心的人,走到一个太伤心的地方,往往是呆不长久的,也不敢呆得太久。

      法事完毕,一群人走了,只剩这寂静的坟墓在这里一声不响了,太阳慢慢落下去,周围树林的每一片叶尖,都隐藏着夜气,开始积了露水,闪出各样的光辉,渐渐的幻成晓色,笼罩着这无边的寂寞。也不知夏紫凝泉下有知,能否原谅凌风了。

      当天傍晚,便到了长安城,入城之后,凌风对随行人员道:“我想找个地方安静一下,你们不必跟来。”于是便孤零零地踱着步子向前走了。众人皆知他心伤,也不好慰怀于他。

      不到一刻,他竟慢慢的走到了曾经的这座宅子,他和夏紫凝一起在这里生活了三年,曾经的过往一幕幕袭来,孩儿也死在这里,他是向来不敢在这里住的,怕勾起曾经的记忆。后来为官之后,便花钱买了下来,一直尘封于此,没有人动。

      这时太阳早落下去了,月亮慢慢升起来了,他推开大门,但见野草横生,空宅幽幽,长莎蔽径,蒿艾如麻。四顾苍茫,但觉寒气侵体,幽气逼人而来。他踏着野草,拨开蒿艾,走着曾经夏紫凝走过的每一步路,地下落叶野草吱吱地响,似乎在嘲诮他的过去。

      前面有一座秋千,曾经自己和夏紫凝一起在那里摇晃,说道:“我们以后要生很多很多的孩子,生来踢蹴鞠,组成一个队。”

      “我要一生一世都爱你,关心你,照顾你,”

      “我要每天都想你五百遍,早上两百遍,下午两百遍,吃饭还要一百遍,”

      “那你吃饭不是要咬到舌头,”

      “咬到舌头也要想你”

      曾经两个人坐在那里畅想未来,现在只剩下空荡荡的秋千,来嘲哨他的伤心。凌风坐在秋千上,也不顾多重灰尘,想再摇晃一下,似乎这样,夏紫凝就能再来似的。突见一鹤飞来,庭中徘徊,凌风刚要起来,突然秋千年久不修,日晒雨淋,这时遭人碰触,就咯吱,訇的一声,碎了遍地。似乎惊吓到了那鹤,竟然翔舞而去,凌风起来,突然感觉自己脸上有一滴泪水,不觉神夺意摇,恍然凝思。

      那鹤是紫凝幻成的吗?他站起来大叫道:“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们还能再见吗?”可是四野无人,只听见幽幽的鬼气寂静,花草都枯萎了,这人间还剩什么呢?暗无天日的悲哀。凌风跪在地上,大叫道。不久神魂俱丧,一动不动了,只是眼角似乎在晶莹地闪耀。只是人生很多事情,只要错过一次,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不久,他又走到他们曾经的居室,似乎那时是新房,他们新婚大喜,夏紫凝还盖着头盖,等待自己揿开。二人共其云雨,好似神仙吟泉水,可是如今,自己写的情诗还在墙上,可是美人早成泉下之土,不由得翕然而坐,仰天而嘘,己丧其偶,怅恨欲死。已觉世间已无什么生机留存了。

      想着曾经过往的日子,自己在背后抱着凝在水池边戏弄鱼儿,两个人一起打打闹闹,似乎有天紫凝依偎在自己的胸怀,道:风哥,你说这个世界上有轮回吗?

      “或许罢”

      如果有,我要和风哥生生世世,做永永远远的夫妻。

      音犹在耳,可是美人早成泉下之骨,只遗留那无声的,寂寞的,挥之不去的惆怅,和惆怅中腐朽的死亡,

      当夜凌风寻到笔墨,在墙上写道。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

      唤回一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意犹未尽,再提。

      枫叶初丹桷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二十年后,他年已六十,有次路过他和夏紫凝的相识的湖面,这时,他已把湖改为三生湖,在一亭子里写道:

      城上斜阳画角哀,三生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三生杨柳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二十八

      三十年后,他年已九十,白衣白发。白须白眉,仿若霜雪染过一般,已经没有年少的活力了,膝下又无一儿半女。这时早从朝中退下,成为一名乡间私塾老师,每日教书育人,搭桥修路,济人之急,救人之危。做官时一世贤良,人人称道,后来修身行善,乡里邻居莫不叹一声好。

      有一日,风雨如晦,凌风心有所感,披上斗笠,悄然而去,此时,他当真是鹤发鸡皮,蓬头垢齿,只不过修为有成,看起来鹤发童颜,面色红润。

      七月初七,夏紫凝的祭日。他已经走不到那么远去晓寒寺外祭奠了,这时来到三生湖边,但觉春风拂柳,花香怡人,湖上游航来去,几个少女和歌嘻笑,荡舟采莲,竟仿若六十年前的景象。他走到亭子边,此亭便为淡宁亭,乃他三十年前取名。

      看着之前题的诗还在上面,心有所感,取来笔墨,写道。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三生湖边花如锦,半是当年识凌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这时他似乎看见亭子前有一艘游航来到,只见船头一女子持浆荡舟,长发披肩,全身白衣,头上束了条金带,湖光一映,更是灿然生光。那船慢慢荡近,凌风一瞥之间,不由得浑身一震,那不就是七十年来自己初遇紫凝的样子吗?

      只见她吟着那首诗,万古青天今何在,青袍朽儒长精神。宛若初见时的样子,只见紫凝抬着柔软的手轻轻向着凌风挥手,柔声道:“凌哥哥,还不跟随凝儿走吗?”

      凌风老泪横流,一步一哭,颤声道:“凝儿,我来了,我来了,这么多年你受苦了,我来陪你了。我再不会让你受苦了,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一步了,我再也不会做一件坏事了,我已经学好了,凝儿,我来了,我来陪你了。”

      说着,抬开双脚,向着船头踏去,谁知竟是一阵空,扑的一声,竟落水而亡。周围发现有人落水,纷纷围过来,有人曾见过凌风,说那是凌老尚书,这是他和他妻子相识的地方,大家快下水搜寻。

      无数好人跳下那水去,无数人拿来大渔网,这湖也不深,可是始终没有捞到凌风的身体,后来世人皆说,凌老尚书,羽化飞仙了。

      朝野震动,众生大哭。

      凌风只觉船上站着一个盈盈的白衫女子,雪肤依然,花貌如昨,正是他六十年来日思夜想,魂牵梦萦夏紫凝,自己想上船与她拥抱在一起。

      谁知一步上船,一阵眩晕,再一睁眼,来到一个仙气缭绕之地,一处苍松翠柏之下,只见坐着一个仙翁。凌风上前鞠躬参谒,只见那仙翁连忙起身还礼道:“真人,不敢,不敢,”

      凌风疑惑道:“真人”

      那仙翁答道:“君乃上古真人,辈份极高,身居北阙,万星之中,不过某次聚会,与那紫凝仙女,相视而笑,犯下戒律,谪落凡尘。也是世间大业使然,使君度此一劫?又得一世”

      凌风已淡薄红尘多年,大有根基,一通二通,问到:“那我与那紫凝仙女,今生相聚种种,是否有前生。”

      “有的,真人”。那仙翁拿起一本书念道:“前世真人为侠客,那紫凝仙女于依家大小姐,某次出来至西南姑姑家,不料他姑姑家有一物品,太过称奇,怀宝无罪,却遭一势力惦记,遂人谋杀。她颜色天容,受人觊觎,姑姑又把物品交送于他,有人追杀千里,真人一路附送他,彼此之间互生情愫,只是最后快至京时,敌方按耐不住,群起而出,真人为她一战而死,合是今生他照顾真人,为真人一死,亦是还了因果,真人不必挂怀。”

      凌风喃喃自语,:“不必挂怀,又如何能够不挂怀”

      那仙翁继续道:“真人本可以直归天界,然尘缘未尽,接下来一世,乃三期龙华会,千佛临凡,万祖下界,真人还需下界一世,已圆这千年之局。”

      凌风那一瞬间,尽然往昔记忆全部涌来,恢复神通,道:“仙翁,想起来接下来一世,或许才是我的使命所在吧。”

      “对的,真人,此翻下界,当受万般苦难,如大鹏重入荆棘林,君会忘记一切神通记忆,直到受尽无数折磨之后,醒悟救世,”

      “那,我与那紫凝还有缘分吗。”

      那仙翁听道此,大叹一声:“她此世被真人伤透了心,下世当对你不理不睬,你们还剩三天缘分,三天过后,或许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真人或当孤单一世,如长岭遇雨,无论这生走。都避免不了的孤独落魄。尽管如此。此翻真人下界一定不能荒淫残虐,当修身自省,戒情戒欲。无量天尊,善哉善哉!”

      言及此,他向凌风敛祍一拜道:“真人,受苦了,去吧,百年之后,龙华会上再聚首”

      凌风突然呆呆若迷,好似神魂被封印一样,七魂颠倒,六魂失忆,被一根业索牵引着,但见一片黑暗,又见一片光明,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从床上惊醒,大梦初醒,荒唐了一生。

      ——周其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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