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西十六岁的生日没有蛋糕却意外地收到了邻居们送来的一套崭新的羊皮曲巴(藏袍)、一把精致的止穷(腰刀)和一个结实的背包作为对他辛苦一年帮工的额外感谢。
“我的普琼(小儿子),你的翅膀已经硬朗,也是时候出去见见世面啦。”妈妈半坐在床上慈爱地看着让自己骄傲的小伙子仔细地把刚收到的礼物仔细地叠好,藏进躺柜的最里头一格,那是益西留给弟弟专用柜子,里头有他平时卖牦牛奶攒下的钱还有街坊们送给他的好吃的、好玩的以及稍微体面些、浆洗得干净整洁的半旧衣服。
“我才不要离开阿妈。”益西气呼呼地往火堆里又扔了几块晾干的牛粪,溅起的火星映红了他黑紫色的年轻面孔。
“这孩子,闹起脾气,像小牦牛似的。听阿妈话,你总不能一辈子守着家,那样子可长不大哦。”阿妈放下手上的转经轮,招呼益西坐到自己身旁,掏出针线帮他修补已经旧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氆氇藏袍的袖口。
附近几个定居点上,和益西差不多大的男孩子要么去镇上读书,要么去更远的地打工,益西每天忙着操持家务,已经大半年没有见着年纪相仿的小伙伴了。也有不少来招生、招工的人看上益西,可他却不想走。除了放心不下家里的那几头牦牛,更让他牵挂的是体弱多病的阿妈和刚考上市里重点高中的弟弟。“我不放心阿妈自己在家,再说,我要不在,牦牛谁喂?糌粑谁打?”益西用自己的面颊凑在阿妈粗糙的手上,就绷紧了嘴唇,把头扎在阿妈的怀里撒娇,只有娘儿俩的时候,他还是个十足的孩子。
“傻孩子,就算你不向往城里热闹的集市,难道也不愿意去圣山顶上的圣湖帮阿妈祈福吗?阿妈听说过些日子夹波日(药王山)的门巴扎仓(药王寺)要招收学藏医的年轻人呢。我的小益西药要是能考上就好喽。”阿妈轻轻搂着比自己还要高一头的益西,眼睛里闪烁着粼粼的泪光。
“我才不去考什么药王寺,等弟弟放假回来我就去采雪莲、求圣水给阿妈治病。”益西嘴上虽然逞强,可听到阿妈说有机会学藏医,心里还是痒痒的。
益西说得是心里话,自从当向导的阿爸最后一次当登山向导,离开家已经三四个年头了。从还没有牛背高就扛起了家里的顶梁柱,要给邻居们帮忙做短工,挣钱给阿妈看病,还得照顾好自己家的牦牛,养供弟弟上学。除了去给阿妈抓药,益西可没有闲工夫、更没有心情到集上闲逛。人群熙攘、货物琳琅的大集上,只有那浓郁的药香能吸引益西的注意。
"又来给你阿妈抓药啊?眼看着夏天就要来了,她好些了吗?”藏药房的掌柜的桑杰老爹年轻的时候出家当喇嘛时在寺庙里研读过不少藏医的典籍,街坊邻里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喜欢找他看看。
“谢谢您,桑杰老爹,吃了您配的药,我阿妈好多了,天气好的时候,都能帮着我给牦牛挤奶了。”益西腼腆地接过一摞草药,从怀里掏出一个羊皮包,小心地数出几张票子递上柜台,“”这是药钱,您看看对不对。”
“用不上这么些个,用不上这么些个”桑杰老爹接过票子,抻出来一张面值最小的,又把剩下的推给益西,“你阿妈的病可不能大意,千万别让她累着了,先把这几付服药吃了,哪天我再去看她。”
“这、这不好,桑杰老爹,您老这么照顾我...”益西经常抓药怎么会不知道药钱的多少,“我,我明天回来帮您家打泥砖、翻修围墙!”半大的小子实在不知道怎么回报老人家,只知道挑最重的活儿应承。
“哈哈哈,好孩子,快回去照看你阿妈吧,有和泥的功夫还不如好好看看医书吶,”桑杰打心眼儿喜欢益西这孩子,要不是看他家里实在离不开人,早就把他收作弟子好好教导了,“我借给你的《居悉》(即藏医学《四部医典》)看了几本了?等到格桑花都开败了,我可是要考你的哦!”
“快看完第一遍了,有些地方看不懂,我都记小本儿上了,回头给您家翻修围墙的时候,带过来再请教您!”益西咧嘴一笑,露出了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桑杰老爹很守信,格桑花还盛开的时候,他就赶到益西家了,一起来的还有医疗援助队派来的医生以及药师寺负责招生考核的老师。
“恭喜你小伙子,你已经通过了我们的考核,欢迎你在新学期来进修。”考核的老师没想到在这个偏僻的定居点还能碰到益西这样熟识草药而且可以背诵藏医医典的小伙子。
“还不快谢谢老师们,你阿妈这儿你也不用担心,她的身体没有太大问题,随着医疗援助队的大夫们到拉萨调养一阵子就好啦。”老桑杰高兴得直拍巴掌,“你可要好好学习啊,以后我们镇上就要有自己的名医喽!”
益西一手拉着大夫,一手拉着老师,看着老桑杰和阿妈,使劲地点头,喜极而泣。
藏医学院的课程紧张而又充实,益西像刚从穿越沙漠找到绿洲的骆驼一样,拼命地汲取各种医学和药学知识。老师们也都耐心严谨地授课,有有条不紊地把自己学识和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这些从边远藏区选拔上来的好苗子们。
时间有如白驹过隙,当益西再回到自己熟悉的家,满山的格桑花已经开了五次,弟弟也已经是大学二年级的医学生了。
“哥哥,我们见习的医院经常来大人物呢,你们药王寺里也经常有名人求医问药吧?”放假回家的弟弟像小时候一样,总粘着哥哥益西,这会儿又举着自己和一个上过电视的患者的合影炫耀。
“次松,我问你哦”益西的眼神柔和中带着坚毅,他轻轻地把弟弟次松高高举着照片的手拉进自己的臂弯,“你的左手和右手,你更喜欢哪一只?”
“这个、都是我的手,我都喜欢啊,哪有更喜欢、更不喜欢的...”次松被哥哥提问难住了,左右端详自己的两手,好像上面天生会长出答案似的。
“那,我再问你哦,”益西淡淡一笑,“点在布达拉宫格夏热(观音菩萨)面前的酥油灯和点在咱们家里佛像前的酥油灯,哪一盏的灯光更高贵?”
“哥哥这是怎么啦?”弟弟次松好像听出了哥哥益西的话里有话,对自己刚才的炫耀有点惭愧,涨红了脸小声地嘀咕,“两盏灯都是诚心的供奉,都是高贵纯洁的嘛”。
“嗯,那好,我还有一个问题问你哦,”益西满意地点着头,递给弟弟一杯热腾腾的酥油茶,“你想想看,同样是咱家牛圈里的牦牛,是披红戴绿的牦牛挤出来的奶好喝,还是吃一样草、喝一样的水、没有打扮的牦牛挤出来的奶更香醇呢?”
“人家就是问问你们药王寺里有没有患者是名人明星而以么...哥哥干嘛总是这么问蓝答绿、闪烁其词的,没有就没有嘛。直接告诉我又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弟弟一边在心里暗自揣摩着哥哥的意图,一边默默地把照片插回了自己的口袋里。
“都是咱家的牦牛,吃的喝的都一样,就是插了满山的格桑花在身上,挤出来的奶还不是都一样么。”弟弟呷了一口酥油茶,一股熟悉的浓浓的奶香瞬间在口腔里飘散开来。
“这就对了,”益西点点头,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以后等你当了医生,可一定要对病人一视同仁哦,可不能因为看哪个患者是大人物就特别殷勤,碰到了阿妈这样是小人物就掉以轻心吶。”
“还有吶,刚才你说的‘问蓝答绿’倒是个办法,就像《玉妥.云登贡布传》中写的那样,咱们作医生的,可不敢在没有进行适当的诊断之前,就妄自猜测是患者得的是什么病;一定得有了绝对的把握,才向能病人透露疾病的情况哦。”
“我也学过的,确诊以后还应该告诉病人他的病有多大的可能性痊愈,对吧?”此时弟弟才豁然开朗,做了个鬼脸儿,把手里的酥油茶递给了哥哥,“以后要是哥哥你哪里不舒服,来问我是什么毛病,我一定不直接告诉你,就先问你...对,就先问你酥油茶是阿妈打的好喝,还是我打的好喝?哈哈哈。”
“好一对问蓝答绿的小兄弟,快回屋吃饭吧!”阿妈在医疗援助队的精心治疗下早已恢复了健康,无意间听到兄弟俩的谈话,让她觉得自己的心情比头顶晴朗的蓝天还开阔,比眼前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还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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