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儿子从外面回来,已经是十点以后的事了。由于天冷,我洗漱以后就先上了床。妻子借着不明的灯光,诧异地看到了他新剪的发型,便悄悄告诉我说,儿子今天改头换面了,我问她怎么个改头换面法,她怼我说,一头的竹绒花……
啥,竹绒花?
见我吃惊的样子,她笑着补充道,就是小时候刮的竹绒,我们都叫它竹绒花___白白的,绢成一团,像花……
你会刮那玩意儿?由于以前就没听她说起过,那可是粗活累活儿,我有点将信将疑。
随即她就轻轻地哼出了下面的歌儿:
“ 竹绒花呀,竹绒花,
春天不长角,冬天不开花。
却在我们苦寒的岁月里,
生根发了芽!”
正当我来了兴趣,想再追问下去的时候,就听到了她细微的鼾声。
经妻子这么一说,我再没睡意。又怕吵醒她,便蹑手蹑脚来到客厅,泡上一壶茶,这是我习惯了的生活方式。每当失眠时,茶水总能陪伴我熬过一个不眠之夜,思绪便在茶的清香中、在水蒸气的缭绕中,走进尘封的记忆里。
今夜更是如此。
我们那一带,虽然家家户户都用竹绒卖过钱,但从没有人叫过竹绒花。妻子家在河边,而我的老家在高山上,两家只隔着有几十里的乡村土路,难道这地理位置的不同,造成了认知上的差异?那长短不一、粗细不均、杂乱无章的竹绒,怎么看也不像一朵花呀?以前,只听人说过,住河边的人“靠水吃水”,鱼米丰富,不像我们山里人“靠山吃山”,却什么也吃不上。打鱼应该才是她们该做的事儿。
我们家由于“儿多母受贫”的原因,日子随时都过得紧巴巴的。有时即便用粗茶淡饭,勉强解决了腹中饥的问题,可身上衣不遮体的那些部位,却又要受冻了,有时好不容易积攒了些钱,安排了老大老二的衣服,可老三老四甚至老五老六都还没着落,弄得父母亲夜里的哀叹声此起彼伏。
刮竹绒,虽然能来钱,可这样的私活儿,连吃饭都三刨两咽的白天,肯定是没时间光顾的。那个年代,挣工分分口粮才是大事,其他再“正当”的事情,都得靠边儿站着去。
还记得,天一黑的那些夜里,村里零星的灯火都熄了,我们家才刚摆开战场,在热火朝天的干着。等收场的时候,整个山村静悄悄的,连一声犬吠声都没有。
大人给我们这些娃娃们的宣传语是:等竹绒卖了钱,今年过年就有新衣服穿了。所以,有时尽管瞌睡在眼皮边边上转,一个激灵,又清醒了。那时,没有赌气、没有唠叨话,手一接触镰刀、竹子,心里想的就是,怎样才能用竹绒换新衣服穿的事儿。
等成堆成堆的竹绒晒干,跟着大人们爬山涉水,去到镇上的收购站卖时,才发现供销社门口已经人山人海了,排队等候便是唯一的办法。
落山的太阳金黄金黄的,照着我们长长的背影,尽管有满身的疲惫,但中午吃到了面馆里香喷喷的面条,是刮竹绒卖的钱让我们尝到的甜头。路上,大人们便乘兴而上地要求我们,下次刮竹绒时,一定要把镰刀磨得快快的,用力不能过大,不然刮粗了就像今天这样,从一等品掉到三等品贱价卖。
我们家的竹林,在光秃秃的山坡脚下,由于竹子常常歇自留地,干竹叶粘在菜上很难清理,竹根伸进园子里吸走了养分。开始,它栽在我们家的房前屋后,每起大风,伸展的竹梢,就此扫走了我们房背上的不少瓦片。所以,父亲才把它移走。
竹子每年要松土,要施肥,我们家是没有这个劳力的。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唯一的劳动力便是母亲。婆婆和我们五兄妹管不了什么用,顶多是些小帮手。
那年月编篾的人很多,山里没大树,木头紧俏,篾货就盛行了,竹子是能增加很多附加值的。而我们家恰恰缺这门手艺,所以只能卖竹换钱,竹子压价不说,还被占便宜的奸商耍了秤。
因此,刮竹绒便成我们增收的来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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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饭后散步的时候,不等我问,妻子便主动说起了昨晚因瞌睡来了,没能继续的话题。
“竹绒花”,是爸爸取的名儿,她说。那时,我们都怕刮竹绒,手刮得酸痛。因为白天没时间,只有晚上才有空,而很晚的晚饭一吃下,瞌睡就来了。
竹绒花,竹绒花……父亲突然叫道。
当时,我们一听这话,个个来了精神,很快就完成了任务。但第二天晚上,等爸爸再说的时候就不管用了。“竹绒是能做成花的”,他改口说到。
你昨天晚上,不是说竹绒就是竹绒花吗?我们怎么没看出来呢?最小的妹妹,受我们感染,她也拿起镰刀,在一节竹子上磨蹭着。虽然什么效果也没有,但她那认真的样子,让我们还是受了鼓舞。
你们发忙的刮,我给你们做“竹绒花”,它一定好看。记得父亲做的竹绒花,远没有他画的竹绒花好看。他本来只是略懂一点绘画知识,却琢磨出了好几种竹绒花的样子来,他给我们每人都画了一朵。还真起作用,我们家那时柴米油盐之类的开支,就靠卖竹绒解了燃眉之急。可惜,后来一场大火,我们的“竹绒花”画全烧了,父亲也在那场大火中送了命。
以前你不是说过,你父亲是病死的吗?刮竹绒的事,我也是昨晚才知道呢!我插了话,这些事,的确让我有些意外。
又不是什么好事,你知道了怎样?我昨晚唱的那几句歌谣,也是父亲编的……在家里,我们在微弱的煤油灯旁,经常几姊妹比赛,看谁刮的竹绒多。也就是在那时,我练就了一套绝活儿:一根竹子,我可以让它全部变成细细的竹绒,而没有剩余。一根竹子同时开刮,我的全刮完了,而她们最多才刮了一半,当初我是为了得那一颗水果糖的奖励,后来就不是了,变成了一种乐趣。村里有很多家,还请过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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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点,我和妻子都不知道,那就是我们刮的那些竹绒哪去了,为什么这糊口的营生,在今天已经消失殆尽了?父亲在一次的电话中,告诉给了我真相。
那时,水上运输比陆路发达。每年冬季,都有很多新的木船要建造,改在春天到来时下水跑运输,而我们卖到收购站的竹绒,全拿去用在阻塞新船的缝隙了。今天河道变窄,原来的大河已经被无数个电站所切割。靠木船运输的历史,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去年回了一趟儿时的老屋,那些没人砍伐的竹子也已破败,父亲说再没人做关于竹子的生意了,那是因为编篾的人没有了,连用竹子换草纸的人,也消失了。
我查了资料,我们那儿叫的竹绒,在医学上叫“竹茹”,它有清热化痰、除烦、止呕的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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