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往事

作者: 风雅田园 | 来源:发表于2017-10-11 17:14 被阅读2660次

    戴建东


    人都是有怀旧心理的,随着年纪增大,对村庄的依赖和留恋越来越重。一些少年时期在村庄经历过的往事,也都一一浮现在眼前。

    我生活的村庄名叫下新宅村,一千多人口,以戴氏为主姓,数百年来,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耕种畜牧,繁衍子孙。纯朴、善良的父老乡亲,靠着村庄四周的土地生活,他们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从不抱怨每一天的辛劳。

    和中国千千万万个农村一样,村庄坐落在婺西一片广袤的土地上。村子在金华最西边,与衢州相邻,当时,村民戏称说,我在金华地界上,一泡尿可以撒到衢州去。我们小时候,经常跨在金衢交界的沟渠上,然后戏称,我一脚踏金华,一脚踏衢州,双脚跨两府。

    事实也正是如此,村民的山林田地,和衢州市龙游县相连,平时劳动、生活,都交融在一起,所有的村民们都以古朴的面貌,在这里耕读传家。村东是稻浪翻滚的肥沃农田,供给村民解决温饱的稻麦米粮,村西是连绵不绝的黄土山坡,盛产一年四季的瓜果花生。

    在村西边的黄土山坡上,有大岗背、破声岙、西岙里、大岙、牛角岙、蒲塘岙、凤凰山等地名,其中大岗背是绵延不绝的沙丘地带,我们小时候,几乎天天在沙丘坡背玩“滑滑梯”,就是折一捆松枝垫在屁股下,从高高的沙丘上滑到沟底,半天下来,整个人就成了泥猴,而且裤子的屁股上也磨出了两个破洞,回家免不了受到父母的责骂。但骂归骂,玩归玩,小孩的顽皮秉性难以更改。

    大岗背的沙丘,曾经是民兵训练的场所,当年倡导全民皆兵,村民在参加生产队劳动时,还要经常性搞民兵训练。平时搞队列刺杀、投弹练习,偶尔也会来一次真枪实弹射击。大岗背的沙丘如同一条条天然战壕,正适合民兵搞训练,而且在沙丘上还曾经挖过很多地洞,当时称之为“防空洞”,说是打起仗来可以躲避敌人的飞机轰炸。每个“防空洞”可容纳十多人,我们这些小孩,曾经最开心的事,就是在“防空洞”里躲猫猫。

    当年的口号就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我们这群小孩,也不懂什么备战,只觉得好玩,只要有民兵训练,便天天瞄在大岗背的沙丘上,远远地观看。然后在民兵回家后,我们重新进入“战壕”,继续“解放军”打“日本佬”的旅戏。

    也难怪当年人们吃不饱饭,天天有事没事搞些战备设想,还梦想着有朝一日去消灭美帝和苏修等一切反动派。

    30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村里,少年时的顽劣,体现在村西的山坡地里和村口的池塘中。上小学后,每天放学,还要负责拔猪草和拾柴火的劳作。当时,在我们村里借读的还有相邻的十里坪农场西岙里分区的场员子弟。这些场员以前是在农场服刑的犯人,刑期满后,无处可归,就成了留场的场员,属于农场职工之类。他们因为不是农民,所以子女就不需要放学后干农活。而且他们的衣服着装,都比我们时尚漂亮。

    我们当时就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父母是安分守己的农民,生活条件还不如劳改刑满人员呢?农村经济条件的薄弱,让村庄显得卑微,村民更是像未开化的土著人,每天灰头土脸,吃得像猪食,干得像牛活,都累成骡子了,也没得歇息,这也许是计划经济年代,中国成千上万农村人相同的悲哀。

    村里人的土地和农场的土地连在一块,所以,农场里的犯人出工时,就和农民一样在相邻的地里劳作。当时我还小,但心里老想不明白,城里人犯错了,罚到农田里来劳动,农民没犯错,也在农田里劳动,看来,天底上在农田劳动就是一种惩罚。

    有时,村民为了农田灌水或土地界沿,和农场里发生争执,这些犯人就叫嚣:“如果来打一架,我们伤了是工伤,不仅公费医疗,明天还可以休息,不要出工,你们伤了,明天就赚不到工分,连医药费还得自己掏钱。”听到这话,往往村民就气短了一截,争斗也就不了了之。在当时这个年代,农民的地位真的卑微的很,甚至连服刑的犯人,都比农民过得舒坦。

    在农场里,也有许多文化高的知识分子,他们原本是城里的科技专家或教师,因为被打成右派被判刑,在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时候,这些人依然保持着儒雅的风范。当时农场里有几千亩茶叶山,分散在我们村周边,一般上,斯文的犯人,可以派到茶叶山上看守工地,我们这些小鬼,经常到茶叶山上拾枯死的茶枝,与看守茶山的犯人便混熟了。

    有一个满面胡子的犯人,村里人称他为“满面胡”,听说以前是学校老师,他的英语、俄语说得都很顺溜,看到我们小孩过来,也很客气,经常跟我们讲大上海的故事,听说他会洋文,我们便经常要他说两句洋文,开心一下,虽然我们也听不懂,但觉得叽里咕噜的洋文,像唱戏一下,又新奇,又好玩。

    “满面胡”看到我们这么小,不好好读书,老是到山上拾柴,就劝导我们从小要认真读书,将来才可以离开村庄,去看更大更宽的世界。村里有上初中的学生,他还会在孩子上山拾柴火时,让他们带书本过来,帮助指导数学作业。只是后来,落实政策后,“满面胡”就平反回归原单位了,但他劝告我们“只有认真读书,将来才有作为”的话语,却深深地影响着我们。

    后来,我中学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只好回到了村里,当起了农民。从此,我每天和父老乡亲们一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农耕生活。当时,下新宅村以土地多而闻名,村里除了拥有上千为粮田外,村庄四周还拥有两三千亩黄土山坡。村民们把土地看得很重,这是族人赖以生存的基础,他们从不敢浪费每一寸土地,尽可能地在农田和山坡上,种植粮食和瓜果。

    下新宅村可耕种的山地就有几千亩,还有长着马尾松的山岗地就更多了,人们在山地上种下花生、大豆,以及瓜果番薯,在山岗上留种了马尾松,供给村民一年的烧灶柴火。一年四季,村里人没有空闲的时间,忙完了农田忙山地,忙完山地又忙山岗。除了劳动,没有其他事可做。

    而邻近的洋埠、罗埠人,因为人多地少,农闲时节大多上集镇坐茶馆店,喝茶听评传,吹牛侃大山,晃晃悠悠就是一整天。当时我们年幼,每天对做不完的农活也非常生厌,就盼望着天能下雨,下雨就可以歇息了。

    农村有句俗语:“手忙忙,口忙忙。”就是越勤快的人,吃的东西也就越多。事实也是如此。每到秋收时节,村民种的番薯成熟了,周边缺少土地的村民,都会带着锄头、箩筐,到我们村的土地上“捡番薯落”。就是在村民挖过番薯的地里,拾捡一起村民不要了的薯根,用于洗粉或食用。

    当时,我们村里人每户人家都能收获几十担、上百担番薯,而别村人因为没有土地可种,只能到我们村来拾捡一些废弃的薯根,广袤的土地资源和丰硕的秋收成果,让下新宅村人引以为豪。

    我从小到大,一直在村里生活,我的童年、少年、青年,都在老家度过。以前,村里有人外出打工谋生,但我父亲总是教诲我说:“赌博钱,一蓬烟;生意钱,六十年;种田钱,万万年。”看到我想外出打工谋生,父亲就会劝告道:“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也许是父亲从小饿肚子饿怕了,所以,他对土地看得异常金贵,从舍不得荒废一寸地,总是想方设法把土地全种上才安心。

    人活在世上,生存是第一要务,当你没有其他生存之路时,村里土地以宽阔的胸怀包容了我。除了当好农民,我别无选择,我也认命了。从此,我就死守着家里的五亩农田和四五亩山地,每天扛锄下地,披月而归,不辞辛苦。我甚至有了阿Q的精神胜利法:“人本该是这样生活的。”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改革开放政策吹进村里后,当我再次想离开农村,换个生活方式时,父亲也许终于看到,一辈子在土地上刨食也不是长久之计,这才同意让我离开村庄,另谋行业。

    于是,我就有了到水利工地当石匠、上建筑工地做泥瓦工的经历,再后来又到学校当代课老师、到报社当聘用记者,角色转换了许多个,但我总不能忘记,我曾经是一个农民,我是扛着锄头进城的乡下人。

    离开村庄后,我四处漂泊,但总不离根,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困苦,每过一段时间,我总要回村看看,对村里的一草一木,都充满了感情,不敢有丝毫怠慢。而且每次回村,口袋里既使再没钱,也要梳理一下头发,整洁一下衣服,然后鲜鲜光光地回村。

    看到村民走来,忙掏出兜里揣着的好烟,挨个都敬上一根,让父母和乡邻们觉得,这些年来,我在外面还混得人模人样的,免得被人看轻。其实,我知道,我工资低微,收入有限,每一分钱都计算着花,一直都过着都市贫民的生活,只是在回到村庄时,才摆出一副很洒脱的派头,用我可怜的虚荣心,装扮一下卑微的灵魂而已。

    在我离开村庄谋生后,村里人依然勤劳耕种,把可以种植庄稼的土地,充分利用起来,种的番薯、大豆、花生就更多了。而且在村里还形成一种奇怪的现象:越是勤劳肯干的人,农活就越做越多,越是偷懒耍滑的人,反而轻松空闲。只是,勤劳的人一年到头衣食无忧,而偷懒的人则经常青黄不接,靠东家借米、西家借油过日子。

    下新宅村民们虽然把土地视为生命,但历来也有“唯有读书高”的念头。听说,以前下新宅村人很会读书,出过讼师,出过举人。在当地,邻近有四个大村,寺平,中戴,下新宅,堰头,每个村都有一千多人口,相邻而居,其中寺平、中戴、下新宅以戴姓为主,堰头以吴姓为主。每个村都是人多、地广的村落,但以下新宅村人笔墨文章最高。

    当地流传着这样一段俗语:“寺平拳头,中戴吓(he)头,下新宅笔头,堰头破棉絮包头。”这段话的来历,在当地也有讲究。寺平拳头,说明寺平村人勇猛好斗,村民之间也非常连心,村里人在外,一人受到欺负,往往半村人会赶来帮忙。中戴吓头,指的是中戴虽是戴氏大村,但村里还有许多杂姓,宗族分支较多,虽然会摆摆大村的牌头,但不会以大村欺负他人。下新宅笔头,表明下新宅村人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善长笔墨文章,四邻八乡闻名。堰头破棉絮包头,可见堰头人忠厚本份,惯于息事宁人,不与人生事端。

    说起下新宅笔头,一直以来是村人引以为豪的。这是因为,下新宅村在清末时期出过举人老爷,名叫戴鸿熙。传闻在民国初年,下新宅村来了个剧团,名曰:今玉。举人戴鸿熙也在场看戏,他的几位侄儿也堪称饱学之士,便请戴鸿熙将“今玉戏场”嵌入联中作一联。举人老爷略加思索,便吟:今朝世界千般戏,玉石分明一下场。速度之快捷,对仗之工正,令旁人叹绝。戴鸿熙还为高义桥撰写碑文,主修过《汤溪县志》,是村里一代儒雅人士。

    前两年,寺平村重修兰源戴氏宗谱,请我为新修订的《寺平兰源戴氏宗谱》撰写谱序,我在翻阅老宗谱时发现,民国初期,寺平初修兰源戴氏宗谱,谱序落款便是:下新宅村戴鸿熙拜撰。没想到,时隔近百年后,《寺平兰源戴氏宗谱》重修,谱序撰写人,依然是下新宅村人,这也许就是一种机缘巧合,也让我作为下新宅人,能再次为《寺平兰源戴氏宗谱》重修撰写谱序感到荣幸。

    说起下新宅笔头,还有就是村里尊师重教氛围很浓,村民对老师很尊敬,从不敢有半点怠慢。学校用的水、电,一切均由村集体统一负担。以前有一位姓张的老师,在村里代课,学生成绩非常好,深得村民信任。

    后来,张老师因为生小孩,欲意辞去教务,回家带孩子。村干部就三番五次上门动员张老师回来任教,最后由村集体出资,为张老师雇请保姆,恳请张老师回来。张老师也被村民诚心打动,从而重回下新宅村校任教。此事在当时一直被作为尊师重教的典范,而广为流传。

    如今,我可爱的村庄在几任村干部的苦心经营下,已跃身为浙江省全面小康示范村,通村公路宽阔笔直,四周环境花木葱荣,九曲廊桥蜿蜒池中。更可喜的是,村民们不更死守着三亩土地过活了,他们在土地上种植了葡萄、桂花、食用笋,昔日的黄土沙丘已变成了树木葱荣的绿色飘带,秋风吹起,满村的桂香飘酒每个角落。

    原先的村小学校,现在因为撤并到中戴就读了,校址变成了村残障公寓,供给村里无依无靠的残疾人免费居住,后来,又建设了村居家养家中心,全村80岁以上的老人可以免费到居家养老中心吃中餐和晚餐。国家惠民政策的步步实施,村民的福利,村庄的环境也逐步得到改善。

    现在每次回到村庄,经常会听到老人们爽朗的笑声,食堂里有免费饭菜,每月还能领到普惠制养老金,这和以前农村老人一年到头见不到十块钱,形成了天壤之别。难怪老人们一说起年景就感慨:“从没遇到过这要舒心的年代了,这真是托党和政府的福啊。”

    岁月更迭,世事变迁,唯村口的千年古樟,目睹着村里的沧海桑田。想起村庄往事,让人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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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c2e806f1e7d4:在村上有同样的生活经厉,童年生活丰富精彩,少年多了些困惑但还是热闹非凡。现在回想依然是历历在目。可惜,现在回村再也找不到曾经的感觉,时代变了,只有那个时代的人才懂得,苦是怎样的一种经历。
      • 风儿_1cac:坐拥松枝一束,从半山腰顺势而下,那犹如飞下来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好文!
      • 虹树:好文章,学习了!赞赞赞
      • e921d0719b6e:注目往昔,悠悠岁月里真性真情尽显神釆!
      • 6e43a630ea5b:据说“中戴吓头”是指:中戴人思维敏捷、能说会道之意。建东是否听说过:古时候的节义村曾被高人破了风水而导致如今之默默无闻呢?
        风雅田园:@邵建昊 谢谢点评点赞,疏忽之处,请海涵
      • 6e43a630ea5b:好文章!“下新宅笔头”实至名归,的确不是吹出来的。
        风雅田园:@邵建昊 谢谢
      • 冬悠悠:你的文章朴实真诚,让同是农村人的我感到亲切。勾起了我童年的记忆,虽然我们所处的地域相隔甚远,我在西南的云南,但四十多年前的农村生活确实如你文中的样子,儿时在农村也一样有苦有乐,也如你所说有许多的因惑和烦恼,但我依然会时时想起儿时嬉戏的每一处乐土。那时大哥大姐们也参加过民兵训练,也曾听说要挖防空洞,但并没有见过真的挖,比我们大点的小伙伴倒是在路边的高坎边挖了个能嵌进一两人的土窝窝,说这是防空洞😀
        风雅田园: @微尘_4644 谢谢
      • 44c62b50a495:民兵实弹训练时围观,捡子弹壳,民兵回去了我们还挖子弹头呢?
      • d1939229d3df:戴老师写的文章朴实,真实感人,非常喜欢!每次看都用一种欣赏的角度欣赏他的文釆!非常的棒
      • 那边_3a26:质朴,真诚,喜欢
      • 柚稚妈妈:你写的文章都很有分量!

        赞👍👍👍
      • 子期听琴:嗯,土地和村庄就是我们的根。
      • 新月如水:你说的我有同感!
      • 锦衣执笔:好,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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