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桂子急如雨

风吹桂子急如雨

        “阿朗，让小桂当你的媳妇好不好”？“韩sir，让沁然当你的司仪好不好”？这两句时隔十几年，句式、语气上完全相同的话，总是交织着在韩朗的耳边回响。每当这时，他便默默的点燃一支香烟，在烟雾缭绕之中，他的思绪如蝴蝶般自由的飞翔。

        韩朗自小生长在盛产美女的江南水乡，大学毕业后却被分配到西北古城的一所军事院校当外语系教员，思乡之情与怀才不遇的感慨自不能免。所幸他是那种性格随合、遇事大而化之的人，很快，他便适应了古城的风沙和军校里单调枯燥的生活。

        韩朗认识沁然是在他任教的第4年。那天是新生军训后的第一次开课，他像往常一样夹着书本走进教室。面对一屋子全新的面孔，韩朗轻松自如的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说话当中，他的眼神被后排一个小巧的女孩吸引住了。那女孩子肤色极白，在一大群刚刚受过军训洗礼，脸色黎黑的新生之间显得极为抢眼。那圆圆的脸庞，微蹙的眉峰和眉宇间仿佛笼着一抹淡淡的幽怨的神情，让他猛然间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早已被岁月尘封于记忆深处的人。“阿朗哥，你带我去放风筝吧”。“阿朗哥，我要那朵红色的，你帮我摘下来呀”！“阿朗哥……”，“阿朗哥……”，甜甜的、稚气的童音仿佛划破时空而来。“哦，小桂子……“韩朗的心像被谁狠狠的捏了一下。他匆匆忙忙的结束了讲话，便请学员们轮番上讲台做自我介绍。站在门边，他含笑注视着台上或紧张不安或谈笑风生的大一新生们，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瞟向正安安静静坐在后排的那个女孩。”一个、两个、三个……“韩朗焦灼的等待着。仿佛已经过了几个世纪一般，那女孩子终于施施然的走上讲台。一身整洁笔挺的军装仍掩盖不了她那种与生俱来的柔媚。”我叫曾沁然，产地无锡……“台下有人在为她的幽默笑出声来。她的嗓音纤细而轻柔，如一缕江南早春的风，抚慰着韩朗那颗被西北的风沙磨砺的有些麻木的心灵，他仿佛又回到了故乡那座高大幽深的老屋，那漫天飘着桂花雨的庭院，那个名叫小桂的小小的女孩正万分信赖与依恋的仰望着他。

        “韩sir（外语系对男老师的称呼一律为sir，女老师一律为madam），我可以回去了吗“？一个怯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韩朗回过神来，连忙点了点头。沁然有些羞涩的冲韩朗笑了笑，仿佛有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桂花香盈盈入䄂，在韩朗的心里下了一场桂花雨。

        那天晚上，韩朗那间单身宿舍的灯光一直亮着，他在沉默中回想着小桂，那个跟他一起长大却又早早夭折的远房表妹。他记得小时候，大人们总是开玩笑的让小桂做他的小媳妇，而两个小人儿之间的感情也在长辈们的纵容与默许中渐渐滋长。如果不是因为小桂的早夭，恐怕他们现在早已遂人愿的结为夫妻了。韩朗苦笑着叹了口气，沁然的影子又在脑海里浮现出来。说实话，沁然的五官与小桂并不十分相像，但她的神态，她那举手投足之间江南女子的妩媚几乎都是小桂的翻版。如果换下那身军装，再编两条麻花辫，斜倚在月桂树下的沁然岂不正是一个长大了的小桂吗？

        那时候，韩朗已经有了一个谈及婚嫁的女朋友了。她也是外语系的教员，人生得聪明漂亮，眉眼儿与小桂倒是极为相像，也就是因为这一点，韩朗才下决心去追求这位公认的外语系系花的。但她倒底是北方人，在别人看来可能是豁达开朗，而在韩朗看来，不免显得粗陋。她与小桂之间正少了一点沁然所具有的神似，一种江南女子所共有的精巧与细致。

        韩朗教沁然所在的班级听力，他开始像孩子盼过年一样的盼着这一星期一次的听力课。上课的时候，他把磁带放进录音机让学员们听抄，便走下讲台进行个别指导。每次走到沁然的身边，他总要借故多盘桓一些时间。默默的看着她微皱着眉仔仔细细的听耳机，认认真真的写下每一个单词。每当他拿起沁然的作业本，沁然总会偷偷的抬头看他一眼，冲他顽皮的吐吐舌头。这时候，韩朗的心里又会轻轻柔柔的飘起一阵桂花雨。

        这样的日子平平静静的过了四年，韩朗从未向沁然表白过什么，毕竟，他已有未婚妻，而沁然又是他的学生，在这所校风极严的部队院校里，学员之间的恋爱已是不许，更何况是师生恋。他只能遥遥的注视着她，用心的关注着她的每一个小小的“新闻“，每一抹细微的变化。他听别的女孩子说起沁然谈爱了，男生是建筑系的足球队长，高大而帅气。他有些失落，但为她祝福。后来又听说他们分手了，沁然很伤心。他便默默的看着她缩在教室的角落里黯然神伤，苍白忧郁的脸让他的心痛不已。但他无法用言语去安慰她，只能在心底为她祈祷，愿她柔弱的肩膀能承受住失恋的打击。终于，沁然从阴霾中恢复过来了，阳光重回到她的脸上，韩朗也为此欢欣雀跃不已。

        就在沁然即将毕业的最后一个学期，在职读博的韩朗也毕业了，这就意味着他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拖延婚期。于是，他开始筹备定在“五一节“的婚事了。陪未婚妻去照相馆取照片那天，正巧沁然从那里路过，她有些奇怪的看着韩朗和那个漂亮的女教员相携而出，不知是何居心的，她竟跑去问店员，当店员告诉她他们是来拍结婚证照片时，沁然竟有种莫名的心痛。她怅怅然的走回宿舍，一整天情绪低落而消沉。但一想到俊秀和气的韩朗能娶到如此漂亮的妻子，她又真心的替他高兴起来。于是，第二天听力课时，沁然兴冲冲的跑去找韩朗要喜糖。韩朗强笑着应付，心底的苦衷却无从说起。学生们听说韩sir要结婚了，全都围了过来，左一句”韩sir请吃饭“，右一句”韩sir请吃糖“的打趣着。这时候，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韩sir，让沁然当你的司仪好不好“？韩朗如遭雷击般呆立当场，眼前的沁然正乖巧的伏在讲台前，白皙的小圆脸儿笑靥如花，婉如十几年前的一袭花衫、两条小辫的小桂。”阿朗，让小桂当你的媳妇好不好“？四婶的话恍惚间又在耳边响起，韩朗仿佛变回了十几年前那个顽皮的少年，在香气四溢的桂花雨中笑眯了双眼，忙不迭的点头答应。

        第二天韩朗便请假随未婚妻北上结婚去了，同事和学员们都很奇怪他为何走的如此仓促。只有韩朗自己明白，他不能再面对沁然，面对她就如同面对小桂，他怕有一天会控制不住自己说出心底的秘密。而他也不能再回江南，那里留下了太多小桂的影子。一草一木都被小桂的手呵护过，一山一水都被小桂的脚留连过。于是，他只能选择逃避，让过去的一切就像那年的一场桂花雨，随风而逝，风静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