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8岁时，我被大熊带偏了节奏，被动地表白了一次，落下了一地的心碎，至今还耿耿于怀。我怀疑那次破天荒的处女式表白的失败，一直像鬼魅一样缠着我，屡表屡败，始终过不了爱情这条路上的安检。
大熊是从乡下考到县城高中的。而考上县高意味着一只脚已跨入大学的门槛。因为它是重点高中，因为它每年的升学率达80%以上。
因此，但凡考入的学生都很勤奋。我与大熊分到同桌，这家伙特别用功，他来自几十里外的深山老林，农家子弟，生活非常俭朴，每星期吃一玻璃瓶咸菜，那瓶子圆圆的肚子，装的咸菜足有三四斤。
看不过他的清苦，于是，我便接济他一些，比如打饭时，我故意与他合伙，中午买荤菜吃，还戏谑说哥儿们就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开始还有些扭怩，后来挡不住我再三规劝，遂与我同流合污，习以为常了。
从此我俩一同吃饭，一同就寝，一同上晚自习，一同逛街看电影，成了难舍难分的狗友。这家伙学习特好，什么问题一点就透，成绩在全班甚至全年级都是A。
我却有些愚钝，总是不紧不慢居于中游偏上。他很着急，不停地催促我，要加劲儿，不可走神，并开始辅导我教我各种学习技巧，在他的连拉带扯下，我的成绩慢慢也撵了上来。虽然吃力，但有大熊的不停呵斥，全部心思都砸了上去，终于有一次期末考试位居前十。
发完成绩单那天，大熊以庞大的身躯，果真如熊一般把我拎起，我俩一起兴奋地高呼：耶，耶，耶！
当然，大熊始终是班里的一哥，无人能及，但我不嫉妒，因为，以前虽是有点酸酸的，但终于跻身前十，这多亏他的功劳，心里的那点距离感早就无影无踪了，相反，在班里同学们尤其是女同学们羡慕的眼光里，我俩更是昂首阔步，睥睨众生，友谊万年长青了。
如果像这样走下去的话，肯定前途一片光明灿烂。
二
但高二下学期，大熊却步入了另一条岔道，连带着我也跟着一块儿跑。差点掉到坑里。
事情是这样的，鉴于大熊各方面都比较优秀，为了带动全班同学的学习积极性，经群众公认，班主任首肯，大熊当上了一班之长，瞬间他便成了全班同学眼中的香饽饽。我也跟着嘚瑟了。
因为以前我总是如一根小草似的，缩在不起眼的角落，默默绽放着春色，无人问津。如今天天黏着大熊，格外沾光，便也辉煌起来。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感觉，至于是不是那么回事，无从知晓。腰杆倒是硬朗多了。
青春期的荷尔蒙，不仅体现在学习上，身体也开始骚动起来。因为，一切外在的因素，只要使情绪激昂，那么就易想入非非，尤其是对于以前的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孩们，由讨厌转而莫名其妙地喜欢，但过多的压抑也只能把这点心思藏在心里，因为觉得自惭形秽，成绩不好，那自然得不到女同学们的青睐，她们大多把崇拜的眼光投向学霸，像我这般既不是学霸，也非学渣的边角料，她们往往不屑一顾的。
现在不同了，成绩有了，而且铁哥儿们大熊又成了班里的呼风唤雨的人物，我自然水涨船高，地位与身份看涨。
当然，我是这样自我感觉良好，便觉得可以理直气壮对于引起我的青春期躁动的女孩，进行心底里一次次矇胧爱的曝光，尽管那只是底片，但在沉沉的暗夜里，我用心灵之光进行照射，却也其乐融融，甜蜜非凡。
尽管如此，那可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秘密，繁重的学习压力依然背负在身，我本愚笨，不像大熊那般聪明，稍一分心，成绩就会波动。他不同，不管事务如何繁多，依然精力过人，成绩一直为一哥。
我所暗恋的那个女生就坐在同一排的右侧，中间隔着走道。她常常用手支着右腮听课，一头秀发披肩，皮肤白晳，身材苗条，眼睛不大，但却乌黑发亮，像缓缓流动的溪水。我有几次不经意侧头望她时，恰恰与她目光相对，那一刻电光石火，在我胸中激起了一团火苗，燃得周身热血沸腾。
从此我就神思恍惚，只要上课，心思全在那个女孩身上，总是惦记着她的那双不大的秀气的眼睛。更要命的是，她侧脸看黑板时，我总觉得她是在看我，让我惶惑却也惊喜，更觉甜丝丝的。
虽然分心，但是一想到应该有好的成绩才有资本，便也硬着头皮拉回注意力听老师讲课，如此以来，我的成绩并没有受到多大影响。这，也使我心里万得意。
古人不说了么，所谓的红袖添香发奋努力，也不过如此吧。只不过我是自己的意淫，人为硬生生绑了一个红袖来为自己添香而已。
在我为那个女孩日思夜想的时候，大熊也出现了情况。经过观察，这小子与班花走得有些近了。
最明显的例子是他的眼光也变得游移起来，时时投向她，而不是像以前那样专注在我身上。我俩以前无论何时都是黏黏糊糊的，彼此目不斜视聊着学习上的事儿，从未专注正眼看别的女生。
还有，他对于班花热情有加，常常以辅导学习为名凑她跟前指手画脚，极是潇洒。明显的，他在我之间开始产生了一些隔阂。我受到了冷落，心里有些郁闷。
三
你怎么回事儿？情绪这段时间看着不高啊。有一天晚上，下了晚自习时，大熊与我在回宿舍的路上，他问我。看得出，他显得有些心事重重。我不语，只是低头默默走着，以示抗议。
到操场边儿遛回儿。他提议便转身拐到那里。我默默跟随，依然不语。时值初冬，有微微的寒风，乌蓝的天空，一轮圆月挂在上面，默默洒下一地碎银，一如我默默的心绪。
我知道你的那点小九九。他忽然叹口气，仰望明月，自言自语地说：喜欢上一个人，就喜欢，干嘛藏着掖着？像是对我，也像是对自己，等于是自说自话。
我心里忽然一惊：这小子果然精明，我的这点心思让他看了个底朝天。心里的秘密让别人窥破，脸上有些挂不住，为了掩饰，我嘴硬道：我才不像某些人呢，重色轻友。
他把看月亮的眼收回来，盯着我，良久，忽而笑了，说：别转移话题。你喜欢上那个女孩是不争的事实。告诉你，我也明人不做暗事，喜欢上了那个班花。重色不错，并未轻友。正因为不轻友，才今天约你出来，一块儿有要事相商。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稍稍宽慰。情绪便渐渐回转过来，只是对于他所点明的喜欢女孩的事实，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静静聆听他所言的要事。
我心里很乱，好像每天都在长草，又好像有一群野马在驰骋，还像春天的江水在膨胀，觉得要爆炸。他情绪变得激昂，语速的快节奏，让我吓一跳。
我心怦怦响，忖度着，我何尝不是这样？总感到一种春潮每天都把我卷涌得昏昏沉沉。急于找到一个缺口来把它们释放出去，就如水库大坝受到太多的压力，需要开副闸泄洪一般。
你难道不是吗？他冷笑着问我：你没重色轻友吗？面对他的直言不讳，我心里是承认的。有时候，同性朋友的友谊是经不起女孩随意抛来一个媚眼的，把异性相吸的道理诠释得淋漓尽致。但我依然嘴硬，淡淡说：绝对没有。
别自欺欺人了。他手抚胸口，坚定地说：与其这样受煎熬，不如大胆向她表白！
啊！我不由失声叫了起来。旋即往他跟前凑了凑，小声说：你准备弯道超车？要知道，我们都在准备冲刺高考呐。
这并不矛盾。或许能获得更大更多的动力。他满有把握地说。
我默默地想，也对，青春的激情，那是一股洪荒之力，用对了地方，也未尝不可。不是有许多因爱而成就事业的仁人志士么？
咱们一起表白吧，各表各的，爱情事业双丰收，我俩又是如此铁哥儿们，这是多么具有诗情画意的友谊啊。他踌躇满志鼓动着。
这小子天生具有煽动性，那一刻我的心情激动起来，也陡然胆气万丈。我在心里早就对暗恋的女孩表白过多少次了，幻想着她欣然接受，并与我相拥相依各种缠绵悱恻，只是害怕，不知到底害怕什么，实在说不清道不明。如今有人壮胆，就如一块儿去偷东西，两人相约，远比独自一个要强得多。
想到这儿，我坚定点了点头，好，一言为定。他兴奋地说：拉勾！我俩拉勾后，又不约而同击掌为庆，终于走出这勇敢的第一步。
四
于是18岁时的表白信在熬过多少个夜晚，搜肠刮肚，极尽抒情之能事，洋洋洒洒写成了。那可是极为认真的，一笔一画地写，用心动情的写，先打了个草稿，再誊写，调动了我所有的关于爱的认知的贮备。又拿到无人的地方，自己小声默念了几遍，觉得完全满意了，便趁个机会塞到了那个女孩书桌的抽屉里。
信发出后，我屏住呼吸，几乎每天就在第一时间打开我书桌的抽屉，看有没有回复。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依然没有我的期盼。偷偷看她的表情与表现，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的样子，很是淡定。我便凌乱起来。
如坐针毡等到第三天，那天早晨早读到教室打开抽屉时，一张白纸对折静静躺在那儿，像一只可爱的白鸽，令我欣喜若狂。偷眼乜了正读书的她，便迅速打开。上面很简短的八个字，让我如坠冰窟：对不起，我不喜欢你。
我的大脑嗡嗡响，瞬间觉得矮了三分。又羞愧得满脸发热。那个清晨觉得天塌了地陷了，日月无光，景物失真，手拿着书勉强读，但却满耳地不知所云。这重重的一击，彻底打垮了我的自信心，以至于成绩急剧下降，我好像走到了人生的末路。
与此同时，大熊却是春风得意，真是踏花归来马蹄香啊。那个班花回复她的不仅有热烈的信，还有令人热血贲张的初吻，羡慕得我眼珠子通红快要掉下来。看着他绘声绘色描述得意的样子，我黯然神伤，倍感自己的无能。他安慰我说，没关系，天涯何处无芳草，天下谁人不识君。不过，你才写一封，如果多写几次，说不定她会答应的。
但我完全被女孩那冷冰冰地八个字，如八把尖刀将我心分割得支离破碎，再也懒得挥洒我的激情了。又如八桶凉水泼在头顶如醍蝴灌顶：我没有资格去爱与被爱。看看人家大熊，各方面优秀，我怎能与他相比，只有一条路，发奋用功，超越他，或者如他那样，或许以后的情路才能变成康庄大道，充满阳光。
五
知耻近乎勇。于是我收起了野心，禁锢了荷尔蒙的泛滥，全部心思放在学习上。大熊在情场上是弯道超车并且成功了，那么，我要在学习上弯道超车，给大熊看，给那个女孩看，我要用实际证明，我是多么的优秀，她丢掉的绝对的是一只有巨大成长空间的潜力股，我要做黑马，横空出世。
赌场上有句名言，叫做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对于大熊与我而言，他是情场得意，考场失意。我正好相反，是情场失意，考场得意。
从那次表白被拒以后，我很快止损，再整旗鼓，心无旁鹜，勇猛冲锋，保持一种拼命姿态。而大熊却情意绵绵缠住了手脚，完全被爱冲昏了头脑，当初预判的说是爱有巨大的鼓动性激励性，却没有在他身上表现出来。
我出于友情，多次提醒他，但都被他看成是一种嫉妒，后来他干脆与我渐渐疏远，真正重色轻友了。让我心生感慨。但顾不及了，反正我是伤透了心，这种伤心令人万分委屈，从而化作为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着我不顾一切迅猛前行。
高考结束，大熊的成绩惨不忍睹，仅过专科分数线，那时他才忽然清醒过来，豪气倍增，决心复读考一流的大学，但是不幸的是，班花不仅落选而且怀有身孕，且有三个多月了。
六
他只好放弃复读，万分委屈上这个专科学校。并且草草与班花订婚。那时他才20岁，不到法定婚龄，但班花死活要这个孩子，并极力劝阻他复读，说专科学校挺好，三年毕业，正好结婚，事业家庭都有了。所以订婚，也是为了死死拴住他。
我们去各自学校报到前，有过一次聚首。他喝酒挺猛，很快就醉意朦胧。羡慕起我来了，说，唉，没考上理想学校，实在是人生憾事。你多好，牌子响当当，还免吃住学费，出来就是吃公家饭的。而我······
我笑了笑，安慰他说，东隅已失，桑榆未晚。人生的变化莫测，谁能判定以后会是怎样的一个光景呢。
他不答，再细看，已伏在桌上呼呼睡着了。
七
我们分别时我说的这句话，就像魔咒一样黏在我俩身上了。专科学校毕业后，大熊回到了家乡，与班花结了婚，在乡镇当个办事员。后来能喝会混，很快予以提拔，三十岁不到就混到正科了，当上了乡长。
可是，没干一年多，因他那位班花媳妇颐指气使惯了，且不论谁来送礼都来者不拒，还主动出击打着他旗号变相索礼，连累到他，被人联名告了，于是，他受到处分且被撤职，所幸数额不太大才免蹲了大牢，从此成了边缘人，成了一名年轻的老干部。
我大学毕业后如愿以偿来到理想的单位，事业虽然不是太红火，但也还是爬坡往上，上下左右都还说得过去。只是早年受到的伤害，婚姻竟然如拦路虎般挡在路上，一直单着。
不是不想，而是怕表白时再有八字真言，“对不起，我不喜欢你”，一直如尖刀一样戳在心上，令我犹豫徘徊。
期间，我也喜欢上一名同事，干练利索，且还多次在一起执行任务，相处甚洽。终于有一次在一块儿出差时，我鼓起勇气含蓄表白了一次，她却王顾左右而言他，转移了话题，这又是一瓢凉水。后来，她当上了副科长，再后来，又耳闻她与上面的领导有些不清不白，正在为此，她才提拨很快，成为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不过，好景也不长，那位领导东窗事发，她受到了牵连，也从峰顶坠入谷底，只得辞职，不知所踪。
我很唏嘘，感叹不已。但挡不住家人的反复催逼，只好再打精神，找女单身狗配对。
有人介绍了一位，是外单位的。她也欣然赴约，可是态度模棱两可。鉴于前两次的教训，我不再轻易冲动说什么我爱你之类的肉麻话，而是侃大山，也王顾左右而他，不过所谈的话题，是经过精心挑选的逐渐接近核心。
因为一段时间的相处，我虽然脸盲，还是对她的风情万种，外表艳丽有所动心。有时我也准备好了台词，准备在情意浓郁之时予以表白，但每到此时，她就像个高明的司机，总是能及时踩住刹车，车身陡然的震动，就会把我从美梦中惊醒。
如是多次，让我心里疑惑。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了解到，她是一个脚踩几只船的人，我，只不过是她的一个备胎而已。这也特使我很受伤，她比直接的拒绝更令人愤怒和伤心。
这种敷衍的暖昧，把我当成了她感情充沛时的备选，情感贫瘠时的将就。我不想做一个弹簧，成为她在不同状态转换时，用于缓冲的连接，不想做她脑海模糊地带，不想饰演一个没有固定角色，漂流在她的人生剧本里却永远排除在深情台词之外的人。
于是，我收起了拟准备或正表演的暖昧表白，而是干脆利落地断绝。
我确定，她是在玩火。因为与她断绝往来之后，不到一年传来她的死讯：在几个男人的争风吃醋的争斗中，她被误伤，失足跌落下十八层大楼，殷红的鲜血，就如开满了一地妖艳的罂粟花儿。
八
大熊有时出差到市里时顺路拐我这儿坐坐。那个星期二的晚上，我们又聚在一起，他面容很憔悴，人也瘦了许多，早就失去了当年的那种意气风发。我俩一杯接一杯的碰，他伤心“旌旗未卷头先白”，我感怀依然是一只单身狗。
他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问：还单着呢？我举杯一仰而尽。
该表白的时候，还得表白。他深有感触地说。我倒满一杯，又一饮而尽。
你知道不？你当年表白的那个小太妹，最近患病去世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病？我吃惊握住酒瓶，眼瞪得像铜铃：她才三十出头吧？
家族遗传，先天性大脑畸型，这种病一般都活不大，具有爆发性，发作后如不及时抢救，死亡不过几分钟。他点上了一支烟，深吸进去，又缓缓吐出，我则将满满一杯酒又一饮而尽。
其实，表白被拒时，有时候真的不要伤心。大熊的酒力涌了上来，脸伏在桌上说出这句话，竟然睡着了，手上的香烟还在袅袅盘旋，有几丝蹿入我鼻孔，让我打了个大喷嚏，头脑一阵晕眩。
我也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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