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人一旦觉得自己有了病,就若平原跑马,易放难收,何况还是这种世俗沉溺搁浅的情感流毒。世间曾有人说:心似双丝尘网,中有千千情结,却不知这种万念俱灰,叫人软弱的欢乐,比一张大网里的鱼又好得了多少?
原想着就这般避开,疏远着不见,心底就会风平浪静,可是这浪不息,水不止,任是怎样的灵丹也无济于事的。天上不同于人间,它的秩序都是遵循既有的,即使偶尔有哪个仙人犯错,那也是千年一浪花,很快就被时间冲刷跑了。在这里居住的都是些耐得住亿年寂寞心如止水的,见惯沧海桑田,无人将“情”放在心上,甚至夫妻,亲人,你若谈情,定会遭人耻笑。所以,这情在我心口重压着,却无从喧嚣,又无人细心探问,我的焦灼,我的不安定,就像隐藏的暴雷不知何时就要发作。
师傅云游去了,灵丹倒是备好了放在一边,嘱咐童子我来取就给我。收了丹药,茫然四顾,我不知该去往何处,水母阿娘在八荒外的大泽清修,几位姐姐,各司其职,只有四姐分管天庭的花园还近一些,可是,四娘为人最是古板,我赖在凡界的事怕是又会唠叨个没完。五娘在佛祖座前,或许去听听讲经能让人安心心定些吧。
去时佛祖正闭关修行,五姐见我倒是没觉着惊奇,只塞给我一部大悲咒一部普安咒,要我早晚各习一千遍。这里的昼夜你是分不清的,只有固定的寺鈡敲响,才方知一日已过。浑浑噩噩的呆了几天,我已记不清了,念累了睡,睡醒了继续念,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心无旁鹜似的。
五姐进来的时候我正在一个噩梦里挣扎,梦里萧衍满身血污正与几个部曲被一帮黑衣人围剿,满地血肉横飞,忽然,白光一闪,一柄利剑直直没入萧衍的胸口……“啊”,一下子惊醒过来,只觉心口大恸,翻身坐起,五姐正默默地盯着我:“几日了,五姐?”“人间已过六年。”“啊!”我脸色惨白,原来这场劫难终究还是来了,我以为送他宝瓶,水母令箭,梦里授他密咒就可保他顺利渡劫,没想到天意难违。不行,他不能死,我得去救他。想到这,我跳起就往外冲去,“我走了,阿姐”。五姐蓄满巨大悲伤的眼眸我好似漂了一眼,却来不及多想。
雍州之战,北魏倾巢出动,几万铁骑围而不打,城内草尽粮绝,器械困乏,由于尚书崔慧景张稷的自大判断失误,以致错了几次绝佳的突围良机。直到北魏攻城那刻,几个统帅却自己偷偷带着部曲连夜逃跑了,军中群龙无首,混乱一片,萧衍临危受命边战边退,然而,面对强大的箭雨壕沟,齐兵死伤无数,一直退到樊城境内时,两万余将士只余一千来人,几乎全军覆没。然而,北魏并未就此罢手,五千铁骑很快就迎头追了上来。樊城守将怯懦不肯开城门让他们进入休整,只好一路往瓷州历阳方向疾行。若是赶到历阳,顺太湖而下就安全了,可是,屋漏偏逢雨,在靠近历阳的沟堑密林深处,又遭遇了这一带最大的一伙强盗。按说,强盗是不会和官兵对峙的,也许是他们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模样让他们生出了胆气,于是,绊马索,火矢,雷石,一起发动。等再逃出时却愈发只剰了百人不到,老弱伤残占了大半,整只队伍连一匹马也没有了,萧衍自己的坐骑火龙驹也丧命在了绊马索下。
摸黑行至历阳时已是第三日傍晚,几日只食草果露水的将士早已饿坏,纷纷进城饮酒进食。夜半被热浪熏醒,却发现周围火光四起,他们已经被一伙蒙面黑衣人包围,往外逃,哪里有路,黑衣人如切西瓜般手起刀落,一会儿就死伤大半,只剩下萧衍自己的十几个部曲拼死护卫,萧衍自己也已杀红了眼,肩膀,大腿处血肉模糊,黑衣首领命人拖住那几个武功高强的部曲,自己亲手提剑与几个利索强壮的一起上来对付萧衍,乘萧衍露出前胸疲于应付的空档,他手起剑落,一个剑花斜刺入了萧衍的胸口,血顿时喷溅出来,萧衍晃了几晃,背后又有人顺手补刀,直至他覆倒在地了无生息。那人抹净剑上的血,扯下脸上的黑巾桀笑道:“萧衍啊,莫怪我等,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命不好,谁叫你被天师推算成下一代帝王,咱这皇帝可是出了名的多疑,你有委屈找阎王说理去吧。”说完,仰天哈哈大笑几声,一声忽哨,火油倒地,剩下那几个部曲眼见自家公子命丧黄泉,已无心恋战,一个个手起刀落刎颈自尽。
我心急如焚赶来时,驿舍周围火光冲天,热浪扑出几里,拱梁一根接一根的往下落,幸亏我带了一颗避火珠,冲入,搜寻几圈,才在一堆尸体下找见,却只余心口一丝温热,“啊……啊!”嗔目裂眦,一瞬间涛涛怒火点燃,还怎灭?轻轻抱起他,从他身上摸出那两只宝瓶,用白瓶清露掰开紧咬的牙关喂下一粒续命的仙丹,不知是否还有救?若半刻后未醒,我,我,我……定会让这历阳一城蚁民为我的练儿陪葬!!!抚摸着他熟悉的眉眼,从没有如此刻这般悔这般恨,恨自己为何逃避,恨自己明知他有难却没陪在他身边,恨这杀千刀的皇帝,恨这命中注定的天意。“萧郎啊,我以为赠你碧玉令箭可祝你劈开水道,顺利南下,即使负伤饮一滴瓶中玉露亦可救得一命,谁知,谁知……”,这一刻前尘纷至,恍若隔世。如若有人现在在眼前,定可发现我周身笼罩的戾气,黑障还在一圈一圈地加深,堕入魔道只是一念之间。
半刻钟很快就过了,我的练儿再不肯睁眼看我了,生亦何欢?一滴血泪滚出了眼眶,落在了残垣上,化为一朵妖艳的血莲,我视若罔闻,拿起那只黄色的宝瓶,祖母绿令箭向天一抛:“五湖四海千江大河急急如律令”,天崩地裂,霹雳,闪电,狂风,洪浪滚滚,纷纷涌入黄瓶,噙着残忍的微笑,我缓缓倾斜宝瓶,哈哈哈……看着浊浪轰隆隆翻滚而来,咆哮着瞬间就把这座城池吞没了个干干净净,鬼哭狼嚎,那些奋力在洪浪里挣扎的手臂,哭嚎着喊救命的弱小人类,多么可笑……漠然看着,却无动于衷。
忽然,我怀里的练儿微微动了一下,弱弱地呻吟了一声……
《八》
诛仙台作为天界地标性建筑,已经有上万年未使用了。除了盘古开天辟地那会儿,神魔妖混战,曾频繁使用,后来,天界秩序形成,历届天帝又以大跃进方式变相鼓励修仙,所以一度以来,大家都沉溺醉心于清修中,无暇顾及它的荒废与否。不是说就没有坏仙,比如一半个欺师盗祖的,为害一方的,大都以德感化,若再不接受教育就送佛祖那剃度,日夜念佛直至忏悔。当然,也有罪大恶极的,比如几十万年前的共工,他老人家就是在诛仙台被散魂,剔骨,抽筋的。
在我被押回天庭的路上,各路灵通的大仙们就得到了消息,于是,一贯苦修没有任何娱乐项目的仙人们顿时沸腾了,群情激昂,四方奔走相告啊……
“听说了没?听说没?水母家的老幺儿!出事啦,出事啦~~~”若是对方一脸迷惑,她就会继续解释:“就是那个三百六十岁了都不会开口讲话的小荷花精啊。”对方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噢……原来就是那个一出生满屋彩色瘴气的那个。”“哈~我就说嘛,你咋能忘了!那哪是瘴气,现在想来分明就是妖气嘛。”对方一般接着就会急切地问道:“出啥事啦,赶紧说说!”这时,了解点皮毛的那个反倒更得意了,瞅瞅四下无人,然后幸灾乐祸掩嘴偷笑道:“水淹下界的历阳城!那可是一城人类哎~”这时对方一般都一副受惊吓不相信的表情:“啊!天呐~真的?”她就会继续耐心解释:“据说是为一个凡人……”然后咬着对方耳朵窃窃私语,这时,对方忽然一下想起了什么:“我就说呢,她第一次开花多怪异,偏偏开出了一朵红一朵白,并蒂莲也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啊。”“谁说不是呢,分明就是个怪胎嘛。”有了共同秘密的俩人开始同仇敌忾,绞尽脑汁揣测,添油加醋夸大某些行为及心路历程,顺带也把水母家几辈子的事情以及几个孩子撸个遍。于是,各式新鲜出炉的谣言满天飞。
“听说没,其实那小荷花一出生就被寓言是个惹祸精,都是水母压着不让说的。”
“听说她在下界持强凌弱,天帝都震怒了。”
“听说这回天帝要严惩,会上诛仙台!”
“听说水母四处找人托关系,听说吕洞宾都求到了老君门下。”
“听说……”
仙其实和人类没啥区别,特别是在窥视别人隐私方面,得到前所未有的快感,消费着别人的痛苦同时汲取着放松与乐趣,虽然各种心态不一,有怜悯同情的,有兴奋幸灾乐祸的,有可惜可叹的,当然也有漠然无动于衷的。各种情感舆论交织,我这个风暴眼反倒却是最平静的。该吃吃,该睡睡,象个没事人。水母阿娘和几个姐姐都来过了,每个人来都是一副悔不当初,痛不欲生的模样,唯有四姐临走时愤怒地狠狠了剜了我一眼。其实,在知道梁衍活过来的那刻,我已经心无挂碍了,大不了诛仙台抽筋,剔骨,散魄呗,虽然,我很怕疼,也不知这些刑罚到底有多重,可是,比起梁衍的死带给我的悔与痛,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师傅一直未来看我,我满心愧疚,是我令他老人家失望了。从小与众亲人呆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和师傅在一起的一半时日多,阿娘在我出生后就去了八荒大泽,是师傅从小把我带大,虽然老头经常凡尘游荡,但是每次回来都会带好玩儿的东西给我,比如人间的玩具,画本,鬼怪小说,也许就是这些潜移默化了我对人间的向往,才令我做出了私下凡界久居太湖这样奇葩的事情。不过,师傅,我不悔!!
我被押上诛仙台的那刻,万巷空前,人头攒动,比王母的蟠桃会都热闹的多,近十几万年来载人史册的历史瞬间啊,谁不想亲眼目睹。地上人满为患,高处彩云一朵接一朵,黑压压的仙群,各种仙兽昆虫,各种花草水果,把个诛仙台围的密不透风。
午时,黑云压顶,天雷滚滚,霹雳挟裹着一道接一道的闪电,诛仙台下深谷里的厉风如利刃出鞘,很快,束发的蛟圈蹦断,长发披散覆盖了全身,这时,两个行刑的仙人顺着人群让出的道走了上来,我朝阿娘,阿姐微笑了一下,白着脸等他们近前。一个高廋的先朝我头顶洒下几滴还原水什么,缓缓我便现出了原身,并蒂双色莲,一朵媚艳如血,一朵清若细雪,花色皎皎,正是将开的秀美绝色,人群发出一声惊叹,矮胖的从一只玄黑匣子里取出一把精巧的薄刃,闪电下竟然泛出嗜血的红芒,见我在风中抖的厉害,他握紧细茎,迅速在根部轻轻一划,一条血色经管露了出来,两指如电,猛然往外一抽,晶莹如玉线,仙根已出。人群里有胆小的仙子“啊!”的叫出了声,其余皆瞪大了眼。剔骨要慢的多,仙骨在仙根的周围,荷花不枝不蔓,故一根长长的玉骨。仙骨一出,就是一普通妖了,若再魄散就成一天地游魂,需佛道高僧超度方可进入轮回道。
剔完仙骨,已是两个时辰后了,刽子手拭净刃上血水,然后宣布,行刑结束。我萎盹在地上,比秋天的落叶还凄凉,白色的那枝已彻底零落,花瓣四散在风里,血色的那枝也苍白了许多,还好,未落!突然,一只金边黑羽的大鹰从高空盘旋而下,叼起我就往诛仙台下的深谷坠去,人群中又一声惊呼,我听见阿娘凄厉的喊声:“幺妹!”几个阿姐大声哽咽的哭声,这是天界最后留下的唯一记忆。
《九》
醒来时,周围一片浓重的黑暗,其实,对于一朵荷花来说,并不惧黑暗,它原本就扎根在黑泥的深处。原始之初也是一粒成熟的莲子,在黑暗的尽头沉睡。可是,这里的黑是厚重的,比墨汁更浓,甚至带着某种粘液的稠密。无论人世还是天界的夜晚都是静谧的,悄然中透出悠闲与恬淡的舒爽,而这里却让人喘不过气来,压抑?哦,不止,是一种寂,没有生息同类物种的寂静!你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却没有任何一丝其他声音来回应,“啊!”惊恐是一种本能,却发现这叫声小的可怜,仿佛只在唇齿间转了一个圈,试着挣扎着坐起,“有人吗?”再喊:“谁在?”还是没有回应,不甘心地再试,再试,毛骨悚然的发现,声音仿佛都被某种东西吞噬掉了,玄铁落井,却无音!已在崩溃的边缘挣扎,一边又好似自己壮胆般地嘶声厉吼着,颤巍巍站起来想逃,腿脚却似被灌过重铅一般,只能在原地挪动。
这是什么鬼地方?原本就精神不济的我面对这样的当头棒喝,一下有些蒙圈。对黑暗未知的恐惧不止人类,仙妖也在本能地逃避。作为一个刚五百岁的小仙,其实在天界最多也只能算一个刚成年的孩子,虽然我常自诩通透世事,那也只是相比百年一世的凡人而已。
从没有象这一刻这般软弱,无力,又惊恐无状。千万次的尝试,失败,失败再尝试,之后,终于筋疲力竭地倒地不起,这是一种认命般的妥协,如陷阱里垂死的野兽,最后的挣扎也只是对生命的眷恋与不舍,无所谓却不自觉地嚎叫抽搐着。不然,它还能怎样?我恣意放纵着由无助恐慌引发的汹涌磅礴泪水,开始只是无声地抽噎着,后来索性大声,反正这里也只自己一个,还讲什么姿态仪表给谁看,于是,捶胸顿足披头散发象世间失了丈夫孩子亲人的妇人放肆地嚎啕大哭。那谁说,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涕下也无非如此吧。
哭累了开始睡,不过是一种半睡半醒的疲惫不动,地是酥软的,却不是淤泥,仿佛在一堆棉绸上,抑或是软云鸭绒中间,也算有一件称心的,这样一想,心里稍是安慰。
莫非就这样在这莫名的地方无声无息仙不仙鬼不鬼地苟延残喘吗?哦,不对!现在自己也只是一只普通妖精了,谈什么仙啊。当时阿娘不是说,还要散魄吗?为何只是抽筋,剔骨后就宣布行刑完毕了?这个疑问也只是一闪而过,也许天帝开恩大发慈悲呢,我已懒得再想。做一只普通妖精也好,和白秋练它们一样在人世逍遥也不错,反正天庭也不是我愿意呆的地方。只是,阿娘和众姐姐怕是经此一事在人前难抬不起头来,还有师傅一直避着我,也是伤透了心,失望了吧?想起这些林林种种,一时又有些酸涩难舍,不争气的泪又落了下来。就这样哭着想,想着睡,混沌中不知过了多少时日……
身体恢复的很快,也许是黑暗使然,头脑越来越清醒,眼睛好似看得更远,这仿佛是一个锅形地界,穹庐压顶,只是底部这些软棉样的东西却不知是何物?
实在无趣的紧,就按自己的心跳制定了一个时间刻度。索性把记忆整理一遍,每日,抠一段记忆,逐字逐句背一段书籍,反复温习,直到自己有些疲惫了。对萧衍的回忆是我一天中最奢侈的一刻,只有在疲倦快睡的那刻才肯拿出来想想,仿佛孩子手中珍贵的糖果,一次只舔那么一小口,比如,此时想他清风吹笛的场景,那下一刻就一定是他倔强赌气的背影,然后是他温柔专注的眼神,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诗,每一个字,每一首乐,每一步棋……这样轮还周始,消磨堆积时日。如同人间西窗下眼望远山缝补绣花的女子,白云悠悠,一针一针织着虚幻的美景。
只是不知人间几何,是夜是昼?
记忆里的书籍故事已然滚熟,且再读也是索然无味无聊透顶。猛然忆起五姐西天曾逼我日夜念的大悲咒普安咒,于是,打坐定心,一遍又一遍,愁云渐散,清泉顿涌的秘喜,令我一度以为行至春风复苏的杨柳白堤。这是一种新的体验,让日日惶恐无依脆弱不堪的心似乎一下找到了归属,如一道闪电劈开了这墨海穹窿,令被判终生盲人的那人忽然看到了萤火微光,虽然只是那么一点点,却足够让精神得到强大的支撑。
《十》
在太湖边常见溺水的人,原本定心闭气划动四肢就可拖延至别人施救,可是,很多人先是慌了神,手脚无措胡乱摆动,水乘人力于无形间顺着口鼻灌入,胃腹涨饱如脬,若及时也可拾得一命,不过大部分却回天乏术。也有人在面对他人施救时,如葛萝附身,直至乔松无力再济一同赴死。而我此刻就若紧抱救命稻草的那人,死马当活马医,于穷途求生。
金刚菩提夜夜不歇,千遍,万遍,已不知多久。
那些在巨浪下丧命的千万魂魄,仿佛我心底里的一道丑陋疤痕,不是忘却,而是刻意地回避着,选择性地绕道而过。在天界,七情六欲于仙是多余的情感,可对懵懂的我恰恰甘之若饴,沉溺其中,因爱而生怖,酿成今日之恶果,罪业。不是没有悔的,只是,不懂怎样救赎才方可解脱他人解脱自我。也许,这就是五姐常挂在嘴边的:万般皆空,因果不空吧,而今,明途微光已露,或许真可助我脱离这孽海障业呢,这样想来,心神聚敛愈发虔诚恭敬起来。
一如行者当年,在深山中分不清甲子与寒暑,我今如是。又不知过了几多,一日,猛然醒来睁眼一瞧,“啊!”居然恍惚看见自己的手指,穿着的绿裙,揉眼再细瞧,“真是哎!”我欢声叫道,居然也可发出嗓音了,试着站起,抬腿迈步也轻盈了许多,只是,还只能在三步之内徘徊,不过即使这般,也属意料之外的惊喜,千般滋味顿时涌上心头,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若这样下去,岂不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我无比兴奋地憧憬着。
无经过山重水复,穷途末路的人,他是无法体验这种劫后余生柳暗花明的庆幸与欣悦的。在这种强烈的意识支撑下,谁也说不清楚会迸发出怎样不可思议的力量。
终于看清这里的整个地貌,确实如一口巨型的玄铁黑锅当头压下,顶部光滑油亮,与地的接口处焊接的严丝合缝。待得可抬腿走路那日,我迫不及待地绕着整个锅沿转了几圈,却没发现一丝可疑的小孔,用力使劲托举敲击,根本纹丝不动,声音却一如当初被某种东西吞噬的一干二净。无奈地坐地长叹,却好似听见背后有谁轻笑,吓了我一跳,“谁?”因为很久没有人声物语,每每听得都是自我的声音,陡然听见异动,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转身的一瞬,我看见一光脚的头陀,身披赤色袈裟手执锡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正微笑着望着我。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我惊喜地问道,“这里没有一条缝隙啊,我刚刚试过的。”我连珠炮似的自说自语,又生怕他是幻物,赶紧跑过去摸了一摸他的袈裟锡杖,真好!是真的耶!
“你这小妖当真顽皮,南无阿弥陀佛,本人大愿,受人之托特来看望姑娘。”声若洪鈡,震的我耳鼓发麻。
“谁啊?他是谁?快快告诉我!!”居然外面还有人关心,真好!我有些急切问道,不自觉地扯住他的手臂乱摇。
“你师吕洞宾!”“师傅??他老人家不是不愿再见我了吗?”我眼圈泛红,黯然回道:“是我辜负了师傅厚望。”
他眼含慈悲微笑着:“还好,还好,算是个有慧根的孩子,没有让你师傅白跪老君门。这幽冥血域从来都是有去无还,你却凭得一己佛念,绝处逢生,奇迹啊,奇迹。”
“什么跪老君?”此话一问出,我一下恍若大悟,原来当初未散魄却是师傅弃了尊严为我换来的。
他点点头,转身缓缓说道:“诸恶莫作,诸善奉行;自净其意,必结善果。”说完,锡杖顿地,一只恶犬忽地从地底下冒了出来,驮起他化成一道金光,一眨眼就不见了。
“喂,喂……”我追着就往金光消失的地方跑,“砰”地一下撞在了铁壁上,疼的我呲牙咧嘴,哼,出去也不带我,坏人一个。
猛然一下记起,那只恶犬不正是大名鼎鼎的谛听吗?那这样说来,这头陀就是地藏菩萨无疑了。我一下兴奋起来,菩萨刚才说啥幽冥血域,一己佛念,还有什么奇迹,看来若是继续坚持定可有出去的那日,开心的就地转了几圈,然后赶紧敛首打坐,只是,我坐的地方不知何时多了几本书经,随手翻开一看《金刚经》、《般若波罗蜜心经》、《楞严经》、《地藏菩萨本愿经》等,正是五姐经常手不释卷读的那些,不过,此时恰好正适合我加持清修。
《十一》
一个人一旦有了巨大的动力,做起事来事就会半功倍,当然了,妖也一样。清修原本最是枯燥,以我以前的脾性是根本不屑一顾的,分明就是在浪费大好光阴嘛。而今,为了早日洗清罪业,重获天日,我居然对枯燥的佛教课本如醉如痴,且如那些摇头晃脑的书生一样读得得意忘我,形神离体。时间若白驹过隙,一晃而过,几本经纶诵的烂熟。无意抬头一望,穹顶影廓毕现,恍若黑玉中轻薄的细丝絮云,隐隐透出青灰色的天光,甚是令人惊诧。
只是,不知人间几何?萧衍还活在人世吗?刚这样一想,突然,影壁上就现出了萧衍清瘦俊逸的身形,把我唬了一跳,赶紧冲到壁影前,一摸才方知是幻影,不由的苦笑起来。可那影像却似并未停止,从我那日把重伤的他悄然放在他家门前开始,一历历一幕幕,事无巨细一一再现,却不知是真是假。
看他几年时间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卒,一跃成为一个翻云覆雨的政治铁腕。力挽狂澜退魏军开始,与萧鸾联合,废太子,立随王,然后以雍州樊城为据点,逐步蚕食齐朝天下,待得旗鼓相当时又以齐昏侯枉杀军功大臣为借口,鼓动南康王起兵,诛杀了醉生梦死的齐昏侯,随后又让懦弱的和帝继位,没几日又以和帝治国无能逼迫他禅位,直至他自己登上宝座改齐为梁。
一幕幕血腥而残忍,这个铁血深谋胸有千山沟壑的男子还是我爱的那个单纯可爱的练儿吗?我有些陌生,恍惚。
登上帝位的他,总结齐亡的经验,勤于政务,广采众言,日日五更起床理政,即使冬日手脚冻裂也不曾歇息,重用陶弘景等一干贤臣,一改往时政清吏明,且他在衣食上异常克简,一日一餐,盖被三年。这样的帝王历数千年,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一位,看到这里,我满心宽慰之余,又有些隐隐的心疼,我的练儿终不枉我冒死救他一回。
当再看到他每年夏秋无论多忙,多累,刮风,下雨,都会日夜兼程去太湖边独坐一晚,我还是控制不住,眼角落泪。他的落寞如那西下的落日,深沉而浓烈,即使有夜晚的群星月屏陪着,依然让人觉着空旷寂寥,无边。
如果,就这样一直下去该多好,可是,命运总是如鬼魅不按常理落子,他还是遇到了我的五姐青莲,这个历史上无名的小岔子本应如一排小浪,涌过后就消失无踪的,可是谁曾想,却酿成洪涛巨峰,改变了他整个人生,也改变了大梁的历史,以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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