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 袋
·李秀杰
麻袋这名字是他奶奶给起的,他盼着他长大后能容得下天地,容得下老人,孩子至少能容下这个村儿。
这村儿不大,三百口人儿,但事儿多:赵二媳妇儿跟着刘三儿跑了;王大婶子勾搭上他小叔子;阎三儿.阎四儿妯娌俩打到大街上……这些年这个村儿里的人的性子像路边的蒺藜向四面八方横生疯长。能装下这村儿的事儿得用麻袋,还不知道会不会撑破?能装下这一村事儿的,就是这村儿的能人了。能改了这村儿里的破事儿,她死也心安了!
也许是因为奶奶起的这名字好吧,麻袋真的成了这村里的头儿。
是官儿就得管事儿,管事儿就得落事儿。
这不麻袋刚睁眼阎三儿媳妇上门儿来了:“帮赵二家和泥,也得帮俺家上墙吧,都说你上的墙结实,正当……”说完就扭着她那没有腰胯之分的身段一步三摇地走了。
饭没吃,脸没洗,麻袋就赶紧去了阎三儿家。她不来叫他也会去的,可不是为她,是为这村儿,他觉得这村儿就得大伙一起建,从他记事起村里人吵也吵了,骂也骂了,但只要是棚屋上墙,不论是谁家的,都能不约而同的凑到一起,这是他最欣慰的。他相信这个村子是永远不善的宴席。
到了阎三儿家一看,泥和稀了,泥叉能挑起来,但到了墙上就往下滑。麻袋啥都没说,摸个铁锨就和起泥来。大伙儿都不敢说什么,就闷头干起来。泥很快就能上墙了。墙,眼看着在增高。
天快晌午了,麻袋拼命干着。心里只想着赶快干完,家里还有事儿等着那!从他当了这头儿,她家的事儿就成了人家的事儿。
正想着,突然窜出个孩子,还没等看清是谁就和叉子一块儿上了墙,定睛一看,是阎三儿的独苗牛儿……
天知道为啥,孩子竟在墙上一声没吭。伸手一拽,没动,竟然死了……可怜的牛儿,长得干瘦,出生时他娘嫌他爹干的活儿不可心,使性子动手,不小心撞了一下,孩子下生就没气儿,还是他揣着他跑了十几里路送到医院,好赖救回这条命。揣着他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一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
兴许是孩子体质弱的原因吧,他不大爱说话,只是见了他就笑,笑得很开心,每当这时他娘就说:他麻袋大爷是俺牛儿的贵人,长大了会让他好好孝顺。这时候她有和平时不一样的温和,善良。在地里牛儿会那他家的水倒进麻袋的水壶里,也会拿了吃的给他,他娘却异常的开心,要是换了别人,早就开口骂街了,她会骂牛儿吃里扒外,会骂别人骗他的牛儿......
想起这些,麻袋的泪一下涌到了眼眶子里。伸手想去拉一拉牛儿的手,却没能够着。
麻袋的身体都凉了,孩子四岁,大小是条命……不用国家法办,阎三儿媳妇就能杀了他和他全家,他还有儿子九岁,闺女七岁,媳妇儿——他曾经问过她他整天管人家的事,把家里的事都耽误了不生气吗?他媳妇儿只是笑不说话;奶奶七十二,爹娘死的早奶奶拉扯他长大,他还没送宗哪!还有村儿里的事儿,秋后该把每一方地两头都加上渠,旱了能浇,涝了能排。还有村儿西北那六百亩地,到底儿是不是这村儿的,现在都没整明白,就听杨二爷爷说韩复渠迁民时是他们先来开的,后来被邻村儿抢着种上了,就那么一说大伙就去抢了,俩村儿的男女老少厮打起来,棍棒相加,眼看着赵家的老四后脑勺挨了一棒子,扑通一声躺在草棵子里腿蹬了两下就断了气。接着老村长就一下子急的晕过去到现在都不能下炕,无奈他抱起自己的儿子冲在最前面,抡起他驱赶邻村儿的人们,当时他们没发现死人,或许是顾念他怀里的孩子吧,邻村儿的人一下子退了下去。从那以后他便成了村长......眼下农忙没人提起此事,他担心到闲下来时会是个什么样子?他浑身哆嗦了一下, 四周看了看,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大家都到阎三儿家的老屋里喝茶歇着了,只有他还在墙边立着。
麻袋犹豫了一下,而后重重地挑起一叉泥向牛儿的身上扔去……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叫:“麻袋,该吃饭了还干!”
麻袋吓得又哆嗦了一下,出了一身冷汗,一边答应着,往墙上一看,牛儿已经没了踪影。
那顿饭,他没吃出滋味。
大家吃饱喝足了正要干活,突然下起了小雨。阎三儿说;”先这样吧,等晴了天,凉他十天八天,再棚顶……”
大伙儿散去了,麻袋不知怎样回的家。
到了晚上,一个村儿里的人都出来找牛儿,麻袋一家人也出来找,却怎么也没找到……
牛儿没了,阎三儿疯了,非得去河里捞,.村儿前的河两米多深,阎三儿 下去不久就漂了上来……
泼辣的阎三儿媳妇手拉着八岁的女儿一会儿也不松开,看人的眼光都发直。阎四儿媳妇儿见她就躲着。
日子还是要过的,麻袋领着大伙儿给阎三儿家把屋顶子棚好,垒上锅灶,拾掇利索了连饭都没吃就走了,阎三儿媳妇儿千恩万谢几乎给他下了跪。而他不敢看这个他平时讨厌的女人,现在的她竟没有那么让人烦,而是那么可怜。
麻袋的话更少了,连他奶奶都很难听到。
他三天两头往阎三儿家跑,阎三儿家的活儿他几乎全包了,还不耽误自己家的活儿。不管在哪里干,都不抬头,他怕看见那扇墙。慢慢的,干完活阎三儿媳妇开始留他吃饭。开始他不吃,见她不吃,阎三儿媳妇儿就掉泪,麻袋一难过只有留下来。
后来,饭桌上又加了酒杯,阎三儿媳妇儿的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
每次回来麻袋都醉醺醺的,麻袋媳妇儿开始唠叨了,她也可怜他孤儿寡母,但麻袋是她的男人……
慢慢的,这对从不吵架的夫妻吵起架来,吵完架还得去帮她干活,活没干完她已经把菜炒好了,眨眼间一瓶老白干就见底了。麻袋醉了,趴在桌自上号啕大哭起来,他真想把那件事儿说出来,就是死也痛快,可是他终于没说,他不能说,他肩上挑着两个家,他说了,两个家就都完了。
这个守寡的女人,独自守着这个对他恩重如山的男人,她心里泛着谁都体会不到的激情。不知什么时候,阎三儿媳妇儿把麻袋弄到炕上,等他醒来时见身上竟然一丝不挂。
和那天一样,他不知怎样回的家,浑身冰凉冰凉的。
日子就这么过着,他当这两家的男人。
媳妇儿吵累了,奶奶也不搭理他……
奶奶不行了,临走拉着他的手,什么都没说出来。
麻袋媳妇儿得了肺结核,开始发烧,后来干咳而后吐血,一晚上吐一罐头瓶子的血痰。
没钱的日子不好过,连年大旱连吃的都快没了。
麻袋将自己家的旧被褥押在孵小鸡儿的暖房里,换一些暖不出鸡的蛋营养着他媳妇。她很感激,也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就不再唠叨他和阎三儿媳妇的事。
她想她这辈子不遗憾,跟了个好男人,现在死也值了。只是舍不得孩子。好在他夫妻俩没做过亏心事,村儿里的婶子大娘会照顾她的儿女。
那晚上,她半夜醒来,突然拉着他的手不放,他知道她要走了。
“ 他爹,俺伺候不了你了,等俺死后,你带孩子好好过,阎三儿家的就是太霸道了,如果孩子跟了她会怕她,可她也还怪可怜,要是她非要和你过你就答应她,就是你得看好咱的儿女,别亏着他们……”
慢慢的,她的声音没有了,麻袋真想把事情说出来,这是他最应该说的人,可惜她听不见了,要等到了那个世界再说了……
麻袋真想跟她走,这么好的一个女人,他觉得这辈子他最对不起她……
以后的日子麻袋去阎三家的时候少了,因为他是光辊儿,她是寡妇,不怎么方便了,偶尔去一次,干完活就走,饭也不吃,酒也不喝。
日子长了,阎三儿媳妇儿开始掉泪,但麻袋并不理会,抬腿就走。
后来她不再掉泪,不等他干完活儿,她就把大门锁上,酒菜摆在桌子上。她多渴望能留下这个男人,他照顾了她这么多年,他比阎三儿要好上好几百倍。现在他没有了女人,她不就理所应当留下他照顾他吗 ?
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但她更知道得到他会让村儿里的女人眼馋死。
她坐在桌子旁边,盯着他,想着和他一起过的美好日子心里美滋滋的。麻袋却远远地站在旁边不过来。
过了一会儿,阎三媳妇儿走过去拉起他使劲拖过来摁在桌子旁,端起一盅酒喂到麻袋嘴边。麻袋突然感到她是一个很下贱的女人,想想这些年她让他做的那些事,让他想吐。但看看那扇墙他心里一哆嗦,是啊,是他欠她的,这辈子她让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认了吧!麻袋把那杯酒深深地喝下去,左一杯右一杯,不大会儿,麻袋就爬到床上……
很快有人来说媒了,是阎三儿媳妇找来的。
他想回了她,但想起阎三儿和那孩子……只好点了头。
到了成亲的日子,麻袋的孩子都伤心地泪流满面,爹给他们娶了个什么样的后娘?麻袋低头不语,为还孽债他做的这是什么事儿?她想起奶奶,想起媳妇儿,想起牛儿,想起阎三儿,想起这一村子的人……这些年他就围着这两个家转,就围着债转以外他还做了什么,村还那样穷,人们还那样累,他比从前更窝囊……
人都散尽了,新娘子坐不住了,过来拉麻袋上床,麻袋执拗地推了她一把。她瞪了瞪眼睛,想骂两句,但又咧嘴笑了。她不舍得冲他发脾气,她还真是有福气,这辈子能跟了他,就是晚了些,有什么办法?哎,他们怎么不早死?不过现在也不算晚,他还能跟她过些年,就是死了还能埋在一起……
结婚以后,抓紧时间给那俩死鬼找上阴亲,她心爱的人就永远属于她了……她早就想好了,只是现在不能说。
天很晚了,麻袋迟迟不肯上床,新娘真的坐不住了,有啥害臊的,明媒正娶的,一个村儿里的人都知道……
她使足了劲,把麻袋拖上了床,正想给他脱衣服,他却挣脱了她,从床上跳下来。重重地跪到了地下。
她吓傻了,呆呆地看着他的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她跳下去拉,他说什么也不肯起来。
他终于忍不住了,一下子将那件事倒了出来。他受不了每天面对那扇墙,受不了日夜守着这个可怜又可恨的女人……
新娘真的傻了,她像做梦一样,又像是听天书。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她不相信这个男人能做出这种事,今天提起他儿子实在是太难受,真不知该笑还是哭。
麻袋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出门,径直向自己的破屋走去,老花狗看见他使劲往他的腿上蹭。孩子们睡得很沉。他摸了儿子的头,心里酸酸的,可能他以后就是孤儿了,好在她娘活着时对每一个人都好,看在她的面子上他会照顾她的孩子。可他爹是个杀人犯,他们会怎样对他的儿子?唉,有什么办法,哪有不透风的墙,还是自己说出来痛快些!
新娘子慢慢脱掉了红褂子,摘下头上那多她挑了一千遍的红花,拿起镐头发疯地刨起那扇墙,那扇墙那么不结实,竟然被一个女人一夜之间放倒了。那扇墙,她曾经抚摸过多少遍,这是他这一辈子遇到的最好的男人一叉一叉堆成的,无人的夜里,留不住麻袋的时候她会脱光了衣服,让自己的身体紧紧挨着墙,她笑过,这扇墙就像麻袋的胸膛那样厚实,让她觉得她有了依靠;她哭过,造这扇墙的那天他丢了儿子死了男人,她整天盼着她的牛儿能突然回来。
天亮了,她真的看见那些小小的白骨,她捧起白骨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她的牛儿,整个村儿的人都跑来了,听着她诉说这个难让人相信的故事。
大家帮着将牛儿的骨头埋在他爹的坟前,大家劝说着,都担心着麻袋的命运。下午,麻袋从他屋里挪出来,扛了铁锨,他准备将她家的那山墙再垒起来。
像当年一样,大家都拿着自己的家伙跟着他干起来,只是没有一人敢出声,也不见了主人。
下半晌,大家正干着,一辆车停在了道口上,从上面下来四个公安。
麻袋停下手里的活儿嘴里说着:“兄弟爷们儿帮她垒好吧,自己再把地种好……”径直向那车走去。
大伙儿都呆在那里,不知那扇墙该如何垒完,更多人不知这村儿以后该怎么办?
不大会儿,只见那新娘一手领一个孩子,后头还跟着她闺女,嘴里絮叨着:“有娘就啥都有,跟娘一块儿领着全村儿人儿等你爹回来……”
她嗓门儿大,大伙儿都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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