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轮回

      佛家认为世间众生，莫不辗转生死于六道之中，生死就像轮子旋转的过程，这就是所说的轮回，而我以为轮回也是今生从小到老再到小的过程。

      我最近一次去看望奶奶时，奶奶定定地望着我问：“你是谁？”我笑着问：“你说我是谁？”奶奶困惑地说：“我记不起你是谁了，但我知道咱俩是一起玩大的。”我随口回答说：“对，就是的。”这种承认没有任何不恭，只有几多无奈的心酸。几个月前，奶奶还偶能认出我，她还能叫得出我的名字，知道我是她的孙女。可是时间还是彻底攻陷了奶奶曾经构建起来的完整的世界和系统的记忆链，只留下各种记忆的碎片。

      我不敢和奶奶对视，她眼神中透射出的那种陌生感会刺伤人，令你心中聚集隐痛，却无法用语言表达，甚至渐生一丝关于人生的悲凉感。不知从何时起我们就这样一点一点直至彻底退出了奶奶的世界，而且再无交集。她看我们，看周边的人和事都是不解，犹如退回到一个婴孩的状态，她坐轮椅上的样子正如婴孩躺在婴儿车里一样，一切都与她无关，一切又能和她有什么关系？他们都固守在自己最初的时空里，这岂不是近一个世纪后的轮回？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九十二岁高龄的奶奶的生命的源头早已枯涸。但是那一天，奶奶拉着我的手让我去陪她睡觉，我故意逗她说我不去时，她急得快哭了，委屈地说：“妈，你不陪我去我怎么办？”那段时间奶奶无论干什么，无论看到谁都张口喊“妈”，真的像个孩子一样，走路、睡觉、不小心跌倒了都第一时间想找寻父母的庇护和帮助，但和别人聊天时也常常会对别人说起她生过七个孩子，四个儿子三个姑娘。原来一个人构建自己完整世界的主线就是“生过我的人”和“我所生的人”，其它人都是附带产生的关系，甚至包括自己的伴侣（爷爷去世一年多了，奶奶却几乎很少提起过，真的不能相信她连相濡以沫七十多年的爷爷也记不起来了），当记忆的强度减弱后这些人也适时隐退，她的脑海只剩下对生命的来处和生命的延续的记忆。记得冰心在文章中曾记述晚年的她总是做同一个梦，梦中的家不是她自己的家，而是有父母的那个童年的家，而梦中的人只有父母，连她的爱人也没有踪影。奶奶也一样，她总是嚷嚷着让大家送她回家去，她一遍一遍地说着她家的地址（此处早已几经移换，不留痕迹，奶奶一起经历过这种变迁的），一遍一遍地讲着她的父亲在县委上班，而她去父亲的单位时都有哪些人发生了哪些事。那是几乎一个世纪前的事情，一切早已物人均非，但奶奶说起来却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鲜活。已搭乘生命末班车的奶奶把自己当成自己经营了一生的家中的新客。我开始第一次对于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困惑不解。

      记得看电视剧《鬼怪》时，我一度困惑，那个已经活了几百年的已获不死之身的鬼怪为什么一直在寻找死亡的方法。我也曾不解《花千骨》中花千骨即将死去时诅咒白子画：“我以神的名义诅咒你，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不老不死，不伤不灭！”在自己生命之圆还完整的时候，在自己还不去思索生命之谜的时候，我一直忌惮死亡，总以为活着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赐。这种误解一直到身边的亲人渐次离世，生活被撕裂一道道豁口，看着活着的亲人们的悲痛和与日俱增的孤独时，我才渐渐懂得正如花千骨的诅咒一样，从某种程度来说活着才是最大的惩罚。因为随着故人的离去和时间的流逝，曾经有记忆中那些人的世界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眼下不断更替着新面孔的世界越来越陌生。这种天地间只剩自己一人的孤独岂不是对生者最大的惩罚？有一次和朋友聊起了这个话题，没想到她突然说：“我希望将来我老公先我而死，因为我不忍心让他承受我先他离去后的孤独，想想太可怜了。”这是我听过的最残忍却最真挚的爱的表白。

      或许我们一直在误解死神，以为他是最冷酷无情的，其实或许他的冷酷中也掩藏着他才最懂得世间的怜悯，当他看不下去独留人世的那个人的孤独、悲伤与痛苦时会悄然接他离开。相反命运之神就显得诡谲多变，他总是玩弄人们于股掌之中，他能随心所欲地划落着人们从云端跌落地面，哪怕摔得四仰八叉也毫无同情，他也可以毫无道理地助一个人从地面飞升云端，正如“范进中举”一样，不管合理不合理。所以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一生中要走多少道弯，过多少道坎，要遭受多少次命运之神的捉弄，但在跌跌撞撞的人生里唯有亲人和朋友的陪伴一定是人间最温情的鼓励和最能给予无穷的力量。

      每个人都是“渺沧海之一粟”的天地一过客，从生下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归途在哪里。在这个可以用数字丈量的生命长度里，陪伴是最容易却又最不容易的一件事。奶奶退回到那个陌生的与我们隔绝的记忆空间之后，我们进不到她的世界，她也走不出那个已经被封印了的世界，我们的陪伴只是尽自己的一份孝心而已，对于她已经不再是一件能消除她孤独的有意义的事情。

      时间的狡黠之处在于它是一点一滴偷偷溜走的，粗心的人们总是很容易上它的当，以为今天一定和昨天一样，这一刻一定就是下一刻，父母、孩子、亲朋、好友也一定就像眼下一样一直等着我们有时间了再去陪。当时间巨大的沙漏中最后一粒沙也滑落时，我们才会惊醒，原来时间早已别有用心地把一切改写得面目全非。正如那一年晚归时，奶奶还会亮着一盏灯等我们回家，那时以为那盏灯会一直亮到永恒，不想今天奶奶却固守在儿时的记忆里忘了我们是谁，命运之神戏谑地让她将要受尽人世间最大的孤寂，甚至儿孙们偶尔表现出来的不耐烦。而儿孙们也必将承受最熟悉的人变成最陌生的人的无能为力的虚弱，甚至延想到自己年老时的悲凉。

      不过，人毕竟是一株有思想的芦苇，人会总览生活，反观人生，预设将会发生的事情，并鼓着勇气接受死神、命运之神、时间的薄情与冷酷。所以趁着叫一声“爸”“妈”还有人开心地答应，趁着与亲友还能在一起纵情说笑，趁着与身边人的思维和生活还在同一时空交错，趁着陪伴还能体现它的价值，趁着此生的轮回还没有到来时与每一位家人、每一个亲友好好相伴、相守、相助。

      如此，在自己也可能逐渐开始淡忘这个世界，即使可能会轮回到那个孩童的世界时也应了无遗憾，因为轮回回去的那个空间里一定还残留着“好好生活”的印迹和此生与很多人一起留下的美好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