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这把刷子,比钢丝刷子可厉害多了,再亮得刺眼的人和事,都能被它洗刷得暗淡无光。
在小城,如今50岁以上的人,提起县委食堂游师傅,几乎家喻户晓,特别是吃过他做的饭菜的人,一想起游师傅,喉咙眼里顿时会泉涌一股一股的口水,咽都咽不撤。
比如,烧茄子。比如,糖醋鱼。比如油焖滑肉。比如,蒸大馍。比如,青红辣椒暴炒绿豆芽子……如今,这些美味佳肴,再也没人能做出那个味了!
游师傅做的烧茄子,吃起来比红烧肉还香还筋道。同样的食材,同样的佐料,同样的火候,同一个人烧锅,仅仅只是厨师的不同,吃到嘴里就是两个味道。我曾经有段时间是不服气的,认真看了几次游师傅烧茄子全过程,游师傅还手把手地教了我几个关键环节,我也确实记住了,可是我回到家里亲手做了好几次,没有一次是成功的。县委食堂另外三个师傅,听了我的诉说,哈哈大笑,说,别说你了,我们几个朝夕相处三四十年了,都还没学会呢!游师傅也笑,说,我又没掖着藏着,接着说了一句荤话:不会凫水,别怪老二刮楂草(一种河水里的草,类似于海水里的海带)。小城里,小城外,如我这般不服气的,多如牛毛,但到了后来,只能怪自己没有这个本事,要想吃到味道最好的烧茄子,只能去找游师傅,别无他法。
县委食堂四个师傅,由一个会计兼司务长管理着,都是党员,隶属于县委办公室管理。
哦,我忘说了。我说的这些人和事,都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距今已有四、五十年了。
县委食堂党小组组长不是会计,而是陈班长陈师傅。别看这几个党员只是做饭的,有时候也举足轻重呢。
县委办公室有个女打字员,入党问题老是解决不了,不光她本人着急,就连县委办公室陈主任也着了急。于是,陈主任亲自去调查。结果表明,问题的根源在县委食堂,并且,没有人挑头,没有人故意使坏,而是县委食堂所有人都不同意,再进一步了解,最看不惯女打字员的,是游师傅。而游师傅,威信高,人缘好,影响力也最大。
游师傅自有他的依据。女打字员是上海知青招干的,特别爱干净,每次去食堂买菜买饭,都得自己盛菜自己盛饭,原因只有一个,她嫌几个师傅手脏!第一次她这样做时,就遭到了游师傅抵制。起初,游师傅还自作多情呢,心想都一个大单位的,和尚不亲帽子亲,盛菜给她多盛肉,拿大馍给她挑大的。没想到,她把游师傅递过来的大馍,给扔到了盛大馍的柳条筐子里,自己用筷子重新夹出来一个,放在自己的搪瓷碗里,把芹菜炒肉丝倒入菜盆里,自己拿起炒勺,把菜盆另一个位置的菜,盛到自己另外一个搪瓷碗里,接着,把两毛钱菜票、二两饭票,扔在游师傅脸前的桌子上,然后,扬长而去。这下子,可是把游师傅给惹恼了!气得呼呼地,然后说,老子不干了!话没说完,围裙、护袖已经解掉,拉开房门,就要罢工回家。一看游师傅来真的了,陈班长一众人赶紧堵在门口,同时,拉住了游师傅,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地伺候,劝他大人不计小人过。
这事还只是个开头。打那以后,女打字员每次来食堂买菜买饭,都得自己亲手操作,不许别人代劳。尽管我那时候也只是一种打水扫地的工勤人员,但我同样也对女打字员作派看不惯,就替游师傅打抱不平,自告奋勇地去做女打字员工作。我说,你这么精明的上海人,怎么把这事给做傻了呢?你没想想,所有饭菜,都出自他们的手啊!没想到,女打字员两句话就把我的嘴给堵住了。她说,眼不见为净,你不懂不要乱说话。这是我的私事,用不着你瞎操心。
游师傅对我的做法,很感动,说了我好多好话。
后来,县委办公室陈主任,又一次趁两顿饭之间的空闲时间,分别找几个师傅谈了话,目的是息事宁人,老话还说好男不与女斗呢,何况人家还是孩子呢?何况人家早晩是要调回上海的呢?人情社会环境中,原则遇到面子,立马土崩瓦解。两三个月以后,女打字员入了党,又过几个月,女打字员被调离了县委办公室,临走时,女打字员那个眼泪,哗哗的啊!
游师傅听说后,心情反倒沉重起来,没说一句话,只是一声连一声地叹气。
多年以后,有次跟游师傅闲聊,游师傅说,本来他看女打字员是单身我也是单身,就以找她帮我团结个对象为幌子,实际是想把她介绍给我当老婆的,没料想,她没等他把话说完,就看穿了他的小九九,歪嘴斜眼地对他说,本来好好的一个小伙子,愣是被你们几个做饭的给教坏了!哪个女人愿意跟他?随哪个女人跟,反正我不跟他!说完,气哼哼走了。
听了这话,我差点笑岔了气!游师傅接着又说,那孩子除了脾气有点怪,有时候精的不是个地方以外,其实还是不错的,长得怪俊,能配上你,还有,她是个能生儿子的女人!我看女人准得很!这个本事,恐怕你不知道吧?
我,顿时,愕然!
后来,后来的后来,我从一个愣头青小伙子一路走来,如今也已迈进老年人行列。而游师傅,早已西去天国许多年。不知那些吃过游师傅亲手做成的烧茄子、糖醋鱼、油焖滑肉、青炒绿豆芽子等等美味佳肴的食客,无论在天堂,无论在人间,都可还记得,县委食堂游师傅,曾经对您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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