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

我和李伯住在H城的一个小院子里，每天我坐在家里写作，李伯就外出打工。小院的木门是红色的，已经褪色。

院子里栽着一棵不开花不结果的树，到了秋天，叶子全都变成灰黑色，纷纷落下，我便把叶子收集起来，收集在树根处， 然后用土壤掩埋。

今年秋天和往年不同，H城一直被雾霭所笼罩着，白天看不清太阳，晚上看不见月亮，阴沉的天气压的人喘不过气，鸟也飞不起来。

有一天，一只黑鸟毫无征兆地从天上掉落在院子里，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死了很久，李伯正在小院门口抽烟。他看见了我，向我打了个招呼，让我坐在他身边。门外有个拾垃圾的老头。

“帮我个忙吧。”门外的几棵树的叶子还都是棕黄色。

“我看这个天，快要下大雨了。”地上有几张保险推销员的名片。

“你帮我回郊区收一下庄稼。”

“你在郊区还有地？”

李伯没说话，摁灭了烟头。

李伯的地在H城的南郊，从我们住的地方到那里大概是二十多分钟的车程，坐公交车比较省钱，但需要双倍的时间。

我在公交车上思考李伯这个人，李伯和我一起住了三年，李伯平时不怎么说话，偶尔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才会讲讲地里的事。李伯爱喝酒，喝不起好酒，就去买那种袋装的白酒，他说这种白酒便宜又好喝。

李伯之前跟我说他是从外地来到H城的，他说他之前是个农民，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我之前根本不知道他在H城还有自己的土地，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种的庄稼。

公交车到站，只有我一个人下车。我走在田间地头，可见的远处有个村落。郊区的天气依然是灰蒙蒙的，田间的小飞虫就像光下的灰尘，土路坑坑洼洼，还散落着塑料袋、烂菜叶，路边会有一些烟头。我在路上可以听见野狗的叫声，我注意到田间的稻草人。

到了村子里，我问起李伯的名字，居然没有人认识他。我四处问，四处碰壁。

我离开村子的时候，村口的老人问我找谁，我告诉他李伯的名字，那老人笑着指了指村子西边的一片地，“亏他还记得他在这里有片地。”

李伯的地里什么也没有，好几亩地就在太阳底下晒着，田地中间有一个稻草人。

我打电话给李伯，“李伯，你的地里什么都没有嘞。”

“对，是啊，就是什么都没有喽。你看看是不是有个稻草人？”

“是啊。”

“你帮我照顾照顾他喽。”

我回到村口，又见到了那个老人，我向老人打听李伯的事。我问他李伯是否曾经在这里住过，“他这个人现实的很，一亩地都不能少，别人帮他种都不行。”

我又问老人和李伯的关系，“这个村子里只有我还记得他，其他人的年纪都太小了，他们不会记得他的。”我看见雾中的稻草人站在光秃秃的土地中间。

我又给李伯打了个电话，亲自向他问这些问题，李伯也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让我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我问村口的老人，李伯在这里是否有房子，老人摇摇头，“他不带任何东西来，也不带任何东西走，只留下了那片地，还有稻草人。”

天色将晚，老人回家了，我绕着村子走，希望可以找到住的地方。村子里也都是土路，但比我来时的路要平整得多。

我感觉每一间平房都是一样的，每一户人家也都是一样的，院子里都养着鸡，还有一条看门的大黑狗。我听见大黑狗的叫声，可只觉得是只黑狗在叫。

我有一种迷幻的感觉，感觉这个村子不是真实的，是虚构的，我也不是真实的，是虚构的，恍然间生活似乎变成了假象，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我有些偏头痛。我想起了H城最近的新闻——个作家因焦虑症而跳楼自杀。

前面出现了手电筒的光亮，应该是这个村子的守夜人在巡逻。“前面的！你是哪户的？”

“我是从外面来的！”

“你怎么会来我们村子？”我把李伯的事讲给他听，他笑了笑，原来他也认识李伯。

“你跟我来吧，我的房子虽然破了一点，但也能睡觉。”守夜人的房子在村子的最角落，我之前没有注意到，守夜人家的门前也有一个稻草人。

我问守夜人是否知道李伯的一些故事。“他啊”， 守夜人点了一根烟，“他这个人现实的很，他来H城有一段日子了，昨天刚离开的我们村，就放心不下这片地，让你来帮他看看，你去过他那片地没有？”

“去过，可那里什么都没有种啊。”

“那是你没看见，那片地上可种着暗紫色的稻子，全村只有他才会种这样的稻子。”

“我看见你门口有个稻草人……”

“这个啊，那是他给我编的。”

守夜人离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个房子里，风很冷，也许明天雾霭就会消散。

第二天我继续在这个村子里打听李伯的事，昨晚我和李伯发了短信，问他还要我做些什么，“你就住在那里一阵子吧，我最近很忙，你可以好好看看那个稻草人。”

雾霭依旧没有消散，我回到李伯的地那边，我还是看不见暗紫色的稻子，李伯地里的稻草人消失不见了。

我向远处看去——公交车站也突然消失了，我打电话给李伯，李伯没有接通，我的手机也没了信号，我被困在这个村子。

我回到村口，村口的老人不见了。我走进村子里，村子里的野狗消失了，鸡消失了，路上没有行人。

村子里的平房都是村民自己盖的，或者说是从前的村民。我回到守夜人的房子，门前的稻草人还在，推开门，里面没有任何装修，一瞬间变成了毛坯房。

我推开一扇又一扇门，整个村子都是毛坯房，没有一个人居住！每个毛坯房门前，都有一个稻草人。

我高喊：“有人吗？”只能听见我的回音。

我下到地里，发现除了李伯的土地里没有作物，其他的土地一夜之间都长出了金黄色的稻子。我拿起铲子，去李伯的地里翻土,翻了一层又一层，地里根本没有种子！

我坐在地头上，雾霭渐浓，远处的田地消失了，近处的村子消失了，我只能看见李伯的地。我打开手机的备忘录，记录我这两天的所见所闻。

我开始回忆的时候，总能听见落叶被人踩碎的声音，总感觉有人在我身后行走，可我一回头，这一切又变成了幻觉。

我不断地记录，消失的人，凭空出现的庄稼，消失的稻草人，凭空出现的稻草人……

“稻草人，稻草人，稻草人……”，我重复记录着。我再次偏头痛，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境，像是一场虚构，仿佛生命也只是我的幻觉，我开始陷入回忆。

也许我曾经来过这个村子，也许我曾经住在这个村子，也许这本就不是李伯的地，这应该是我的地，我播种了暗紫色的稻子，我编织的稻草人……

我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稻草人。天空中的黑鸟向稻草人俯冲，可它们突然间又都丧失了飞行的能力，它们从天上掉落在李伯，应该说是我的地里面，成了一具具尸体。我或许就是那个跳楼自杀的作家。

我一开始可以听见黑鸟的惨叫声，可以听见脚步声，可我后来什么也听不见了。眼前出现了一个个雾霭的漩涡，可见而不可触摸。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想呐喊，却发不出一点声响。我躺在土地上，我的心脏在跳动，土地之下有什么在与我的心脏共振，扑通，扑通。

我眼前一片黑暗，可我仿佛真真实实地看见了——我的地里长出了暗紫色的稻子，我的稻草人站在我的身后。

我听见了，我真真实实地听见了脚步声，是李伯！我看见李伯向我走来……我起身，闭着眼睛，捂上耳朵，向着那地下的声音走。

我能感受到坑坑洼洼的土路，我能感受到公车即将到站，我能感受到车站与我之间的距离，我感知到车站的位置！

睁开眼睛，放下双手，我来到了车站，消失的车站！站牌上的字迹辩认不清，“虚构、真实、迷幻、感官”，我呢喃着。

我走在H城的街道上，一只黑鸟从天空中重重地摔落在地上，成了我脚边的一具尸体。马路两旁栽着树，树上的叶子大都落尽，只有几根枯枝在风中摆动着，只有少数几棵树上还留着灰黑色的残叶。

雾霭之下，一切都是模糊的，空中的小虫像是光下的灰尘，自行车倚在将要倒塌的墙边。墙里是一个小院，我也许在这个小院里住过，小院也许只是混沌当中的一个象征，我叩响那扇褪色的红色木门。

我和李伯住在H城的一个小院子里，每天我坐在家里写作，李伯就外出打工。小院的木门是红色的，已经褪色。

院子里栽着一棵不开花不结果的树，到了秋天，叶子全都变成灰黑色，纷纷落下，我便把叶子收集起来，收集在树根处，然后用土壤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