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到来之后,秋彤跟慧姐告假回家。她家是个极传统的家庭,放假不回家等同于旧时与男人私奔。秋彤小心翼翼地同慧姐商量:“好姐姐,你看我爸可能会报警的,这样对大家都不好。”慧姐当真思索了一下,同意了她的要求:“其实也没有那么需要保护你。综艺还没播完,还轮不到你出场。”秋彤气结:“那你那么早迁我过来干嘛!”慧姐轻飘飘地回答:“让你和他朝夕相处,还不是便宜了你。”秋彤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他们哪里“朝夕相处”了,如今只是省了个开房的钱而已。
秋彤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打开门,妈妈正在做饭,听了声响,忙把手里的油水蹭到围裙上,跑出来打了她两下:“该死,一个月了才回来!”秋彤挨了打,不但不躲,还回身搂住她妈妈,不吭声了半天。她心里一直在掂量,这件事到底要不要告诉父母。她妈见她这个样子,担心她是受了委屈,忙将孩子拉到沙发前:“老实说,是不是考试不及格要留级?”见秋彤摇摇头,又问:“零用钱花完了?”秋彤仍是摇头,她妈肝胆俱裂:“坏妞,难道你给别人搞大肚子了?”秋彤吓得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小腹,想起每一次都是做好了安全措施,才心虚地放下手,用力地摇摇头。
“妈,没什么的。我就是和陈邵知分手了。我……劈腿了。”秋彤捂着脸。
脑袋上又挨了一下:“该死!不管怎么说,劈腿不厚道!邵知那孩子我看着挺好的。”妈妈叹息了一声,又回过神来:“这么说我女儿还挺有魅力的。”她高兴起来。
“妈,你三观不正。”秋彤摇摇头。
“行了,回去收拾收拾,你爸快下班了。”妈妈转身进了厨房。
“你怎么不上班?”秋彤把行李箱就地打开,将脏衣服扔了一地。
“你昨天跟我打电话,我就请假了,去买了好多菜呢。”妈妈的声音淹没在油锅的滋滋声中。
还是家里好。秋彤的鼻子酸酸的,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好容易收拾妥当了,秋彤又去洗了个澡,换上了粉红色的家居服,坐在软软的沙发上看书。指针过了八点,爸爸还没回来。秋彤看了看闹钟,瞧见那滴答声总是不详地轻重不匀。
“叮铃铃——”妈妈的手机铃声是古老的电铃声,突兀地响起差点没把她娘俩儿给吓死。妈妈接了电话,表情渐渐凝重:“我是,我是他太太……啊?嗯嗯!立刻来!谢谢,谢谢!”
秋彤被她急促的语调吓着了,耐着性子等到妈挂电话,便问她如何了。
“你爸执行任务的时候受伤了,进了医院。”作为人民警察的妻子,秋彤妈妈老早就做了这种思想准备。但是准备是一回事,真遇到了又是一回事。秋彤瞅着她妈强装镇定,实则翻了半天都找不到她爸的医疗证。
“妈,在你床头柜。”秋彤提醒道,边脱掉家居服,直接罩上挂在门口的羽绒大衣,身下的牛仔裤已经不知何时换好了。“你别急,告诉我医院是哪家,我打网约车。”
她妈妈拼命点头。两母女匆匆出门,连家中一盏娇俏的落地灯都忘了关。那灯就乖巧地看着她们关门,耐心地等着。
来到医院,爸爸他们处的老领导也在。见了秋彤母女,忙迎上去,握住了秋彤妈妈的手:“医生会全力抢救,辛苦你们了。”听到“抢救”二字,她妈妈腿都吓软了,止不住地往下垮,秋彤也很着急,拼命扶着妈妈,眼泪开始吧嗒地流。处长原想跟她们解释一下这惊心动魄的来龙去脉,但见了这没什么见识的妇孺二人,嘴巴还是硬生刹了车,唯恐一不小心把她们给吓坏了。他朝不远处使了个眼色,另一个年轻点的同事过来了,还变戏法似的给她们一人一杯热水。虽是一次性塑料杯里的,但好歹让冰冷的手有了些温度。
“叔叔,我爸他怎么了?”秋彤定了神,站起身走向老处长。老处长今年58了,想着安安稳稳到60,好光荣退休,所以他现在跟秋彤她们一样紧张,唯恐老赵出了什么事,他真是将来去了哪儿都心里不安。
“邻里一点小纷争,吵到派出所了。”老处长眉头紧锁。
“我爸不是在局里吗?”秋彤壮着胆子问。
“你爸爸今天正好下去办点事。遇着那两人打起来,老赵想按着,就被捅了一刀。”老处长至今仍觉得不可思议,在派出所里,还正巧就捅着老赵了,老赵这多少年没去那区了。
秋彤并不知道其中的曲折,她踮起脚,朝根本看不见的手术室看了几眼,又着急地问:“叔叔,危险吗?”
“那个凶手个子不高,照理逼急了该捅跟他一般高的肚子额部位。可是他竟然使劲儿往老赵胸口上扎,这就有问题了,我们会全力去调查,不要担心。”老处长想伸手拍拍秋彤,可又想起是个姑娘,就把手收了回来。
秋彤的妈妈站起来:“胸口是什么意思?心脏吗?”
老处长没吱声。边上的女同事倒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秋彤咬紧了嘴唇,有些无措。她想打电话给找人帮帮忙,可头脑一片空白。她的父母都是外地人,兄弟姐妹也不多,都天各一方的。爸爸的朋友也许有能说上话的一两个。秋彤转过身去看妈妈。
妈妈冷静了下来,握着杯子。
“里面都是全院最好的大夫,你们要放宽心。”老处长说,“我们都陪在这里,老赵是我们的家人。”
秋彤坐到了妈妈身边,搂着妈妈的肩膀,头一次发现她其实蛮瘦弱,用点儿力就能捏到骨头。秋彤有些心酸。爸爸妈妈是少年夫妻,又背井离乡的,谁也离不开谁。她悲哀地看着妈妈发间冒出来的银丝,突然发现再紧密的关系其实也很脆弱,只要一方崩裂,另一方也会立即土崩瓦解。
这样的漫漫长夜如同凌迟。
这医院的家属等候室同手术室并不在同一个地方。每回有广播呼喊家属到某某楼层等候时,他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小菲今晚倒是有些心事,给秋彤发了两个微信也不见回复,便拨了电话过来。秋彤心神不宁,接了之后没有说话。小菲便在那头急了:“秋儿,你咋啦?秋儿?”这一连串的唤声将她的其中一魂一魄唤了回来。秋彤从脸颊边坠下话筒,看到手机屏幕上“筱菲”二字,眼睛便酸了一酸。当日和小菲互换电话号码时,彼此都还不那么熟,所以郑重地写下她的大名。这一年多来,不觉两人已经并肩携手地走了好一段路,即使是崎岖古怪,也硬是跺着步子过来了。未来还能在一起吗?生命好脆弱,她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
“菲儿,我爸出事儿了。”秋彤低声说,“我这里说话不方便,他还在抢救,我给你发微信吧。”停了一秒,又立刻接道:“挂了。”她有些怕别人安慰她。眼下一刻,秋彤无所适从,犹如在万丈的井中仰头。
小菲挂了电话立刻就给她发微信了。她晓得她的,心乱的时候口齿不清。所以小菲给她慢慢撸着头绪,顺带也给她冰冷的四肢注入一些温暖,好让她渐渐地缓和过来。
手术进行到凌晨四点。家属等候室里走了一些人,又来了一些,始终氤氲着暖和又叫人昏沉的空气。很少人说话,心事重重。
“赵爱国的家属,请到四楼等候。”广播终于响了。秋彤立刻站起身,又回头去搀扶妈妈。老处长也起来,嘶哑了声音对秋彤说:“小赵,我们走楼梯下去快一些,别急,扶好你妈妈。”
手术室的大门打开,爸爸带着氧气面罩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医生过来告诉他们,病人的手术成功,但是为了监测,要进ICU。老处长舒了口气,回头看看秋彤和她妈妈,却见她二人仍是一片茫然,心知她们对着这种情况见识不多。就跟身边的女同事叮嘱了几句,让她去帮着办手续,再打电话回局里报告情况。叮嘱完,郑重地走到秋彤身边,拍了拍她:“不要太担心,医生说进ICU观察几天就好。这件事我们会全力侦查,我们的同志不能白白受伤。”秋彤强笑着对他点点头。
那些安慰的话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几句。秋彤和妈妈听过了,也就那样了。家属不能陪伴,只能回家了。妈妈一直不说话,倒叫秋彤有些担心,于是她强打起精神,扶着妈妈的肩膀。老处长又安排了人开车送她俩回家。秋彤回头望了一眼,爸爸的这位领导年纪也不小了,那些银白的稀疏的头发濡湿了,没精打采地趴在他粗糙的额前,苍老得很。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好多事情,甚至是一些轮不到她去思考的东西。
在沉默的警车上,秋彤打开了微信。从前给小枝发信息,她总是左思右想。今日这一役,她忽然有些豁然开朗,生死也就是一瞬一息的事情,这人人平等的物事面前,谁还在意得及谁是谁?
“征征,你睡了吗?”秋彤明知故问,“我遇到麻烦了。我爸现在情况很危急,我很害怕。”她知道小枝这个点儿多半已经敷着面膜睡着了,他爱惜他的脸,从15岁之后就开始了。但她仍然期许那么一点点,他能像个男朋友一样睡眼惺忪地扫一眼手机,然后为她急得跳脚。
放下了手机,她给妈妈裹了裹外套。车到了小区门口,就不再往里了。开车的同志为她们打开了车门,想要送她俩回家。妈妈淡笑着拒绝了:“谢谢,大半夜的辛苦了!我们家老赵平常也仰仗您照顾,替他谢谢您。”那位同志沉默了一下,摇摇头:“嫂子别客气。局里有同事在医院盯着,有什么新情况会及时通知二位。”妈妈略点点头示意,然后秋彤便扶着她妈,两人有些步履蹒跚,朝了那幢已经暗下去的楼房走去。
第二日清早,她们几乎没睡,就起来了。那麻醉药过去也不是一两个小时的事儿,所以也都坐如针毡。
手机响了几次,秋彤紧张地过去看。既不是爸爸的同事,也不是小枝的回复。小菲和林琳给她发了好几条微信,大概也是发着发着累了睡过去了。其他的“叮叮”声,皆是各种银行电信的广告信息。秋彤看了看日历,发现离春节又近了几日。
到了中午,终于等来了一个电话——医院打来的,说赵爱国生命体征平稳。听到这句话,秋彤的眼泪止不住落下来了,后来再有的种种,她一概听不清了。她是头一次如此直接地面对这种可能发生的别离。幸好,它站在门口等了等,又走了。
“菲儿,我爸肯定能迈过这个坎儿。”秋彤对小菲发了一条语音,“下午我和我妈去医院看他。因为探视时间有规定的。”
“秋儿,我也过来看看叔叔。”小菲立刻回她。“对了,俞向征知道这件事吗?”
秋彤不想面对的问题,小菲替她撕开了。她想了好久,又给小枝发了一条微信:“你会不会来看看我爸?或者,来陪陪我?”
这条微信发出去之后便立刻如石沉大海了。
秋彤也无暇再等候。她起身给妈妈做了个饭,又收拾了一下爸爸的杂物,准备下午带到医院去。
这件事也让文学社的社员们知晓了,大家本来都说要来,可是秋彤想了想,太多人过来不大方便,便在群里谢过了众人。不一会儿,婷婷转了一笔钱过来,说是大家的一点心意,等到叔叔好转了,他们再分批过来。秋彤很是感动。她想了想,又专门在群里和霓霓说:“你别过来了,你不方便。”霓霓发了个表情:“我派我们家小迷子过来。”秋彤笑起来,她喜欢看他们所有人其乐融融的样子,连带着旁观的人也跟着温暖起来。
下午,秋彤和妈妈过去医院,看到爸爸已经醒了。虽说在ICU里,眼睛倒是闪闪发光了。
老处长也来了。秋彤妈妈走上去,同他低声说了几句。妈妈的眉间有结,可疙疙瘩瘩地,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展开了。他们握了握手。
秋彤小声问:“妈,怎么了?”
她妈苦笑了一下:“咱们得配合工作。”
秋彤不解,用眼神追问。她妈推了推她:“有些事儿让组织上彻查就可以了。不该问的不要问了。”她抬头望向爸爸,笑容淡淡漾开:“你爸好就可以了。”
过了一阵子,小菲也过来了,她带了些吃的,送给秋彤妈妈。秋彤妈妈感激地握着她的手,对秋彤说:“秋儿,待会儿送菲菲下去,医生叫我过一阵子去找他。”“妈,我陪你去。”妈妈笑了笑:“没事儿。”她宽慰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小菲略问了问赵叔叔的情况,瞅了瞅四下,悄悄地对秋彤说:“秋儿,这事儿可能和张小迪有关。”
秋彤心里一蹬,追问:“这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了吧?”
“不是不是。”小菲知道她误会,忙解释,“就是张小迪她叔的那个白鲶堂有关。跟你肯定没关系,不过赵叔叔可能正撞上枪口了。”
“你怎么知道?”秋彤一边问一边四处扫。
“王子柯说的。他今早忽然告诉我,张小迪家里的事情,又说起白鲶堂昨晚撂倒了一个公安。”小菲紧紧地捏着她的手腕,“他说那是他弟偷听回来的。不管怎么说,叔叔赶紧好起来才是。”
秋彤陷入了沉思。然而无论陷得再深,她一个在校大学生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得过来。
小菲走了之后,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妈妈。无所事事之时,翻看手机,想要等待的微信依旧没有。她忽然鼓足了勇气,打了个电话给小枝。她料想他不会接听。可这次过没多久就传来了他“喂”的声音。她竟一时无话应对。
话筒那边有些嘈杂,似乎还有KTV的音响,那些嵌进去的歌声,在密集的人群里扭来扭去,妄图挤满剩余的空间。
“你爸还好吧?”小枝的声音似乎很遥远,“我们在谈活动。”
后头有几个女孩子的声音,黏黏糊糊地叫着“小枝”。原本融化在喧闹声中,可秋彤却听得特别清楚。
“替我问候一下。”小枝急急地说,“真不聊了,阿树他们叫我过去。老板也在那边。”没来得及道别,电话就挂断了。
秋彤看着屏幕上一个代表通话中断的“x”,心像浸在了冰水中一般,心房心室里的动脉静脉大抵也都成了硬硬的管子,泵动不起任何带有温度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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