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援北胶新河建设工地

作者: 王进慧 | 来源:发表于2022-08-27 10:23 被阅读0次

                (一)

      1976年新年钟声刚刚敲过,天寒地冻,万物萧索。在袁家中学操场上,召开了一次全校师生大会,当校长宣布组织师生驰援北胶新河建设工地时,全场欢声雷动,一片沸腾,有人情不自禁高喊起了口号:“到北胶新河建设工地去!”“支援北胶新河!”校长不得不中断了讲话。等略微平静下来,他满心欢喜的继续说:“到了工地,有你们出力的!那才是真正考验你们的时候。每组一辆车子,每人带一张锨或镐,拿三天干粮,宣传队排练几块节目,会后立即准备,明天一早在学校大门口集合,统一出发!大家有没有信心?”“有!”喊声气势如虹,震天动地,久久回荡在校园上空。

        朝霞初放,欢声笑语震荡着心驰神往的征程。我是小组长,从家中推了一辆胶轮车,从生产队借了两个篓子,把全组同学的工具和铺盖放在车子上,男同学轮流推着。昨晚为了赶写节目熬到很晚,但精神愉悦,一身轻松。正是血气方刚、争强好胜之时,队伍开拔不久就失控了,先头部队压不住率先跑了起来,后面紧追不舍,就像脱缰的野马,尽管老师校长拼命喊叫丝毫不起作用,车子颠簸着,蹦起来又落下,工具震的叮铛作响,上空扬起几里长的黄土尘烟,直到越过谭家河、官河,一口气跑出十几里地,插入那条贯通南北的大道,方才罢休,人人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从来没有感到天空这么蓝,水洗过似的。一块块冬麦宛若绿色的毯子,错落有致的延向远方。犁起的黑土地油光发亮,翻卷着层层波浪,组成了无垠的海。坷垃地里一位猎人端着枪入魔似的盘亘着,随着“砰”的一声枪响,一只兔子原地高高跳起又重重摔下,猎人得意的看了我们一眼,上前捡起兔子装入布袋。路沟对面,背着粪筐的老大爷好奇的打量着我们这支举着红旗快速行进的队伍,忍不住问:“你们这是去哪?”“去北胶新河工地!”同学神气而响亮的回答。“去挖河?”“挖河!”老大爷诧异的张大了嘴巴。

        队伍推进的速度很快,早早到达了中饭的地点:原高密六中,现在的蔡家站联中。校园顿时变得熙熙攘攘,话语声喧。半年前高密六中迁走时,属入袁家公社籍的学生分流到了袁家中学,他们重回故地既亲切又新鲜,主人公似的忙着给同学指指点点介绍这介绍那。看时间尚早,饭还没热好,校长提议,把准备的节目拿出来预演一下。大家唰的饶有兴趣围拢过来,演员也很快准备停当。二胡独奏《江河水》、笛子独奏《扬鞭催马送粮忙》和歌曲《北京的金山上》《谁不说俺家乡好》等保留节目就免了,上的是一块新节目,按逛新城曲调赶排的《喜看工地新气象》。伴奏响起,一位姑娘穿着红袄绿裤欢快的蹦跳着上场,甜甜的唱道:

        北胶新河摆战场,

        胜利的歌声传四方,

        全县人民心欢喜,

        阿爸和女儿来逛逛呀。

        一位老汉戴着毡帽,身穿羊皮夹袄,端着长烟袋,匆匆忙忙在后面追赶,唱道:

        女儿在前边走呀走的忙,

        老汉我赶的汗呀汗直淌,

        一心想看工地的新气象,

        迈开大步我紧呀紧跟上。

        唉、唉——

        扮演老汉的演员特能逗,摇头晃脑,东张西望,脚下就像按了弹簧,长烟袋挂着的烟包子荡来荡去,不时用手抹着脸上的汗珠子使劲一摔,引的同学开怀大笑。演毕,饭也热好了,急三火四吃完,重又登程。

        越过铁路北,就像进入另一个天地,地势低洼,水塘众多,枯草遍地,地块之间沟又宽又深。道路狭窄而崎岖,来来往往的车辆变得多了起来,去工地送给养的,回去换班的。坐在车上的民工无论男女,脸就像黑铁蛋,长了厚厚一层皴,有的还生了冻疮,头发蓬乱着,一缕一缕,看上去几个月没理洗没了,表情呆板而木讷,只有两只转动的黑眼珠显出些灵动和活泛。他们缩着脖子,把双手套在袖筒里,漠然的望着这支稚气未脱奔向工地的队伍,是赞赏?觉得可笑?有些耽心?抑或兼而有之?

        走的正欢畅,突然前面的车辆结成了一个大疙瘩,车夫喊叫声、鞭声和马的嘶叫声乱糟糟响成一团,马暴烈的扬起前踢,车夫愤怒的喝斥着狠狠勒紧缰绳控制着车辆。等候了大约一袋烟功夫,人和车辆才慢慢流动起来。同学们似进入临战状态,车子一辆紧跟着一辆,伺机寻找着缝隙蠕蠕前行。老师急促的提醒着:“跟上,别掉队!”偶一侧目,有辆马车一个轮子掉到了沟下,车身倾斜着挂在半坡上等待救援。太阳坠落到了西天,变成了一个红红的大火球,飞霞映照着黑黝黝的雄苍而陌生的旷野,心中顿时涌出一股激情,同时又有几分恐惧。

        我们的目的地是周戈庄公社车辋村,这里是袁家公社民工大本营,而预先联系的宿营地却是相邻的位于工地西侧的昌邑县的角兰联中。学校为我们腾出了三个大教室,准备了打地铺的干青草。一路车马劳顿,同学们吃过饭就打地铺安歇了,想不到时至严冬青草里还有蚊虫飞出,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尘土和干青草味道。

        公社一位带工的干部披着黄大衣风尘仆仆赶来看望大家了,校长赶紧笑脸相迎,两人并肩坐在同学们头顶上的一张凳子上,老师恭敬的端来两杯热水。公社干部呷了一口水,环顾着睡在地铺上的同学们感慨的说:“这算条件好的了,一个不大的车辋村,住下了几千号民工,就像装炉包似的,吃水都成问题,炊事员早晨一两点就要到井上抢水,去晚了就成泥汤了,再晚了就连泥汤也喝不到了。”校长赶紧陪笑脸:“民工们辛苦!我们是来接手教育和锻炼的,不讲条件,同学们都卯足了劲,准备大干一场,一个个就像小老虎,一戳蹦蹦的!”公社干部面带忧郁叹了一口气:“同学们精神可嘉,可来的不是时候,现在为了河道占地的事,高密和昌邑正发生激烈争执,双方剑拔弩张,几乎到了械斗的程度,工地已经全线停工,两县领导正在协商之中,安全起见,你们明天哪里也不要去,就安安稳稳呆在这里。”

        公社干部这番话,让同学们既吃惊又失望,就像烧红的烙铁突然落入凉水之中,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情进入了梦乡,而一个明晰的想法已在我的脑海形成,明天无论如何要到工地去看看,哪怕是龙潭虎穴。

                (二)

        促使我甘冒风险到工地一探究竟,除了听到关于北胶新河的零散信息外,与我的一位好友、我村一位刚从工地返回的文学青年有关。他回到家昏天黑地睡了两天两夜,爬起来一脸疲惫走进我晚上睡觉的生产队饲养室,打开话匣子,把在工地非同寻常、刻骨铭心的经历一股脑倾倒出来,听得我目瞪口呆,打量着他黑干条瘦、似炼狱过的形象,我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引起我对北胶新河的浓厚兴趣和万般遐想。次日吃过早饭,不顾校长三令五申,义无反顾伺机溜了出来。

        出角兰联中向东,远远就望到自南向北蜿蜒而来、巨龙般新开挖的河道了。快步趣前,只见工程面足有三百米宽,挖下去最深处才两米多,汪出的水窝结着薄薄的冰茬;施工单位之间的界墙大致可辩,进度不一,深浅各异,就像是并排的一条条狭长的巷道;挖起的麦苗凌乱的散落着,麦苗被霜蔫成了黑色。漫长而开阔的工地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就像是海潮退去裸露出的一片海滩。停工状态让我有些缺憾和怅然,但横亘在面前的气势磅礴的北胶新河的雏形,还是将我的心灵深深震撼!可以想见,正常施工的话,几万民工集中在一望无际的战线上,人头攒动,车来车往,锨镐翻飞,你追我赶,热火朝天,伴着如潮的歌声和猎猎红旗,场面该是多么宏伟壮观啊!它使我想到了大禹治水,想到了愚公移山,想到了淮海大战。民工高强度、超负荷的劳动,真是感天地泣鬼神啊!那位返回的文学青年告诉我,每天早晨四点钟就上工了,晚上直干到十一点才收工,一天睡不了四个小时,疲劳之极,有时推着车子就睡过去了,有时找地方蹲下正方便着就迷糊了,晚上睡觉男女之间就拉着一条薄薄的布帘,疲惫把人起码的性欲和杂念都泯灭了。他信誓旦旦,那时就是塞给你个天仙般的美女也顾不得了。勤劳朴实、任劳任怨的伟大的农民兄弟啊!

        我站在岸边,又一次顺着工地向南望去,雾气还没散去,一阵湿润的东南风吹来,巨大的雾团翻滚着一个接一个涌来,就像是波涛汹涌、浩浩荡荡的巨澜,填满了整个正在施工着的河道,使它变成了一条奔腾着的真正的河流。未来的北胶新河就该是这样子吧?它敞开宽阔的胸襟,汇入了上游众多的大大小小、曲曲折折的支脉,像乳汁一样滋养着两岸广袤的大地,也使放荡不羁的洪水得以驯服,保证了五谷丰登和百姓安宁。这河水也注入了从我村西头淙淙流过的官河的碧波吧?要是早有了它,1964年那场惊心动魄、泛滥成灾的大决口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吧?

        我现在站在工地西侧,属入昌邑地界,我想到对面高密地界上转一转。走下工地,踏在新挖开的又散又粘的泥土上,就像进入了沼泽地,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一滑,走出一段就要停下来找块石片或木棒将脚底厚厚的泥巴刮去,有几次差点滑倒,越过一个水坑时踏破薄冰险些将脚陷进去,让我惊喜不已的是,捡到了一个巴掌大的还没有完全变为化石但已经像砖一样坚硬的蛤蜊,由此断定若干年之前这里是个湖泊。步履蹒跚跋涉到对岸,已是气喘吁吁,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迎面不远处是一座帐篷,帐篷顶部四周插着红红绿绿的彩旗,旗子在风中抖的“啪啪”作响,门脸两侧贴着大标语:开挖北胶新河  造福子孙后代。门楣上写着:战天斗地其乐无穷。向南遥望,每隔一段,就有一座用帆布或席子扎成的篷子,沿岸还有一溜歪三斜扭的木头线杆,线杆上挂着高音喇叭。看到喇叭我不由的精神一振,思维顿时活跃起来,正是这些喇叭发出的高亢激昂、震耳发聩的声音,如号角,似战鼓,点燃了民工的激情,振作了群体的士气。那位文学青年告诉我,只要工地上有民工,就有喇叭的声音,决心书、挑战书、应战书、军令状、工程进度、好人好事、领导讲话,还有样板戏、革命歌曲,轮番播出,一浪高过一浪。当1976年两报一刊元旦社论《世上无难事 只要肯登攀》和毛主席两首词《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念奴娇•鸟儿问答》发表之后,这种炽热的氛围达到了顶峰。“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千里来寻故地,旧貌变新颜。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风雷动,旌旗奋,是人寰。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伟人气吞山河、雷霆万钧的词句,化作荡气回肠、洪钟大吕般的旋律,持续不断响彻在工地上空,给民工注入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动力,把他们带入了豪情万丈、忘我拼搏的亢奋状态,工地霎时变成了龙腾虎跃、高歌猛进的海洋。两首词播出的时间长了,重复的多了,连目不识丁、沉默寡言的民工也耳熟能详了。舆论宣传的功能真是强大和神奇啊!当然,也闹出了一个笑话,伟人的《念奴娇•鸟儿问答》中有一句是:“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一位铁塔似的民工看到热气腾腾的饭菜送来了,长舒了一口气,情不自禁脱口道:“土豆炒熟了,再放上点牛肉,吃了肯放屁。”这句演绎出的笑话很快在工地上疯传开来,成为众人取乐解闷的谈资。虽然那是个在政治上动辄上纲上线的年代,但对于从事着繁重体力劳动、心地纯正的民工却是特别宽容。

        思绪从那位文学青年的描述中挣脱出来,我想到近处的帐篷去看看。刚走到帐篷边,隐隐听到里面有窸窸窣窣、咯吱咯吱的声音,再一听,还有“吭哧吭哧”的喘息声和小猫一样尖细的呻吟声,我像触电一般,赶紧却步,惊诧的有些木然,心突突跳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怎么会晴天白日陷入了这样一个尴尬、难堪的境地!慢慢回过神来,屏住呼吸,带着满心狐疑一头雾水转身离开。又觉得有些好笑,不经意回头一望,燥乱的突然想大喊一声,终没喊出,将手中握着的坚硬的蛤蜊发泄似的狠狠扔向远方。

        东面不远处,是一个村庄,低矮的土打墙草胚屋整齐排列着,在接近正午的明媚阳光照射下金灿灿的,显得安静而祥和,不见有人出入,连狗吠都听不到,伴着袅袅炊烟一股葱花炝锅的香味飘过来,这香味是那样诱人和温馨。这个村子就是车辋村吧?村子里住着的几千号民工正在做什么呢?是蒙头大睡还是起身准备吃饭?这对他们来说是多么难得的休整机会啊。

        原想到村子里看一看,但刚才在帐篷前晦气的遭逢,使心情变得复杂而起伏不定,把这一想法完全破坏掉了。此时,校长严肃的面孔和厉声的训诫倏的浮上心头,不由一阵惊惧袭来,警觉的环视了一下四野,一切都是风平浪静的,丝毫觉察不出械斗一触即发的迹象。越是静谧越感到心虚、紧张和压抑,危机四伏似的,旋即选择了一条好过的地带匆匆穿越过去。

                  (三)

        忐忑不安回到住处,出乎我的意料,不止是我,好几位同学悄悄溜出去了,他们不像我这样瞎转,而是讲求实际,打探到了本村民工的住处,要来了大包子、花卷和牛蹄子状的大馒头,神秘兮兮的掩在衣服底下,像发了大财似的,乐不可支。他们的机灵和社交能力让我自愧不如。一位要好的同学趁人不注意,慷慨塞给我一个大包子。我高兴而感激的接过来,低头大口品尝着,包子是白菜猪肉馅的,有点咸,但很香,很有滋味,总算体验到民工的生活了。

        我知道,这些年生产队积累的粮食和喂大的肥猪几乎都运到工地上来了,上好的饭食是支撑民工熬下去的重要原因,听说半斤面一个的大馒头,不少民工一顿饭能吃进去两、三个,也有这样的传言,有的民工两手撮着香喷喷的大包子,嘘溜着惬意的说:“哈哈,就是为了你来的。”我以为,这句话只能看作他们在极端疲劳状态下的一种自我调侃,苦中作乐,并不影响其奉献精神的伟大,这也正是农民毫不掩饰的率真可爱之处。他们的付出和所得是多么的不成比例啊!

        吃过美餐,躺了一会,我就仰在被子上看带来的《牛虻》。这本书是我从本村那位文学青年借来的,他也是借别人的,需要快快看完。正是昼短夜长之时,不知不觉天就黑下来了,晚饭时我从另一位同学那里又分得了一份战利品——一个脚掌般大的葱油饼。我把一罐头瓶子白菜炒辣椒打开,放到同学们面前,大家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很快就“掘”出来了,辣的浑身汗津津的。

        同学约我出去走走,我急着看书就婉言谢绝了。出去上了趟厕所,回来拿起书,发现书下压着一张字条,打眼一看,写着:“我在校园东北角老梧桐树下等。茜。”字迹娟秀飘逸。我顿时纳闷了:茜是谁呢?班上有一名女生叫肖茜,只有她的名字带茜,难道是她?她是学校板报组组长,平日里因为办报打过一些交道,仅此而已,并无任何私情。如果有事,她那种泼辣爽直的性格,完全可以闯进来直言,还需要写这张有些暧昧的字条?转念一想,万一真的有事怎么办?再一看字迹确有些像她,似是神使鬼差,像赴法场一样硬着头皮走了出去。外面黑漆漆的,踯躅的窥探着前行,就在接近大树之时,突然树后闪出两个人影,同时爆发出一串怪异的“哈哈”大笑声。我先是一愣,旋即释然。“我们给你好吃的,难道叫你出来走走还叫不动你?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我无语。其中一位同学像是觉察出了什么,敏感的揶揄道:“唉,出来的这么麻利,是不是你们之间真的有事?快交代!”我有些发急:“有什么事,平时连句话都不多说。人家父母都是公社脱产干部,咱算老几啊!真有你们的,这么多花花点子。”

        正说着,两个女生迎面走了过来,仔细一看,其中一个正是肖茜,两个同学不禁笑弯了腰,我也有些窘。对方也看清我们了,见状有些不悦,肖茜嘎嘣脆的说:“痴笑什么呢?莫名其妙!坏笑!有屁就放!”同学随机应变道:“我们在谈论办黑板报的事呢,已经大体有眉目了。你想,来了一趟北胶新河,回去不得办一期黑板报?谈谈收获?”“瞎扯!放了空炮,一锨土没动,谈什么收获?出去要大包子吃?小心撑着!”说着咯咯笑了起来。同学毫不介意:“信不信由你,我们可是为了你,不领情那是你的事。”少顷,又加重语气抛出杀手锏:“有一种收获叫启发!这次来北胶新河,你难道没受到什么启发?”肖茜心似有所动:“好吧,那我倒要洗耳恭听。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说着两人聚拢过来,一起在校园漫起步来。

        “说啊,有什么高见?”肖茜忽闪着长睫毛下漂亮的大眼睛,追问道。这位同学可谓才思敏捷,若有所思的说:“我觉得当下最急需的是大力发展机械化。现在工地上搞的是人海战术,疲劳战术,靠车推人拉,民工遭的不是人罪,效率也太低。我盼望着能开着推土机、挖掘机在工地上纵横驰骋,大显神威。这些机械我虽然没见过,但我看过资料介绍,资本主义国家早就普遍应用了,可我们还在用着最原始的劳动工具,太落后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急切的想把机电专业学好,要是能亲手设计和制造工程机械那就更好了!”肖茜听罢,沉吟道:“忧国忧民之思。不过要注意点言辞,小心崇洋媚外啊!”“我不怕,最好能开除我的球籍,不叫我修理地球了。”

        我们七六级两个班,高二起重新打乱编成了两个专业班——机电班和红医班,专业课成为主课。机电班聘请了公社拖拉机站一位技术员作教员,讲过一些专业常识后,就指导学生“突突”的开着胶轮式拖拉机头在操场上跑圈,练习刹车、倒车等。红医班则由公社卫生院两位有名气的医生任教,重点学习中医中药、针灸推拿等,学了几个月就轮流去卫生院各科室见习,不久就分组下到村卫生室实习。上面这位同学学的是机电专业。

        沉默片刻,肖茜把头一扬,浓密整齐的黑发向旁边一摆,对着另一位同学用鼓励的口吻说:“说说你的高见吧,我在等待下文呢。”这位同学似有所准备,胸有成竹的说:“我今天去了民工住地,房东是村干部,我跟他聊起来,感到修北胶新河确有必要,这里地势低洼,十年九涝,而且水含氟量特高,人一上岁数就变成了罗圈腿,走起路来两腿向外撑撑着,一张嘴满口黑牙,听说还影响到了生育。我这次来北胶新河最大的收获,就是坚定了学好水利专业的决心,将来我要当一名水利技术人员,不仅疏通河道,还要建大水库!”肖茜略一思索,说:“方向正确!好有心计啊,是不是将来想到公社水利组谋个差事干?”“也许是吧,不过那只是个过渡,我的理想是到水利院校深造,最好能去清华,不瞒你们说,我崇拜的偶像是水利专家张光斗教授!”肖茜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顿悟道:“鸿浩之志!祝你成功!我这反应太迟钝了,快老年痴呆了。”

        除了办专业班,学校还开设了水利专业课,聘请精通业务、作风干练的公社水利组长前来授课,他把测量仪、标尺等工具拿到课堂上,手把手教我们农田水利建设各种实用技能,颇受同学欢迎。据说不久前这位组长曾到工地对工程边界重新进行了测量,据理力争,为公社削去了额外的几千个土方的工程量,一时名声大噪。已有两名往届毕业生被选拔到公社水利组,从事刻钢板、晒图,当上了合同工,同学们很是羡慕。刚才这位同学的父亲是县知青办副主任。

        两位同学说完,显出轻松得意的样子,狡黠的朝我笑了笑。肖茜把目光转向我:“别玩深沉啊!下雨不带伞(淋)轮到你了。”我不敢与她深潭似的双眸对视,自顾自的说:“我今天哪里也没去,专门去了工地,在工地上转了大半天,触动很大!民工惊天动地、可歌可泣的壮举,非常值得大书特书,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这件事,要是写出来无论对今人还是后人都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可惜我的笔力太差了,只能反映于万一。”肖茜感兴趣的说:“不要谦虚,好好写。”说完,她环顾着我们下命令似的说:“今晚你们回去就动笔写,最好能再斟酌提炼一下,回到学校就交稿。这可是你们承诺的,听到了没有?”“那你怎么感谢我们呢?来点实惠的吧,回去请我们到供销社饭店吃顿油条怎么样?三斤就足够了。”前面那位同学笑着说。肖茜剜了他一眼,嗔怪道:“没出息,就长了个吃心眼。给我把手伸出来,一人一块,接住!”三块大白兔奶糖准确落到了我们手中。“这就是对你们的犒赏。”说罢皓齿红唇嫣然一笑。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起来了,在寒冷的夜空中发出惨淡的光,一块乌云飘过来旋即将它遮住。东北角那棵老梧桐树上一只大鸟“嘎”的叫了一声,听起来有些悚然。异乡的让人思绪万千、心潮激荡的夜晚啊!扪心自问:你前进的脚步坚定吗?无愧于青春和火红的时代吗?

        一觉醒来,北风呼啸,雪花飞舞,天气骤变。同学们匆匆吃过饭,打点行装,走西路,借着风势,一路狂奔,于中午时分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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