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莲花香片
最近看了几部家庭题材电影,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故事不同,手法各异,但有趣的是几部片子对父亲形象的刻画倒是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父亲都是家庭里的中心人物,最高权威,发号示令,说一不二,只是,家族里其他成员似乎和父亲的关系要疏远得多,儿女们会和母亲有说有笑地闲话家常、开玩笑,但都对父亲敬而远之;有父亲在的场合,原本轻松欢乐的气氛往往变得紧张、别扭、拘束,父亲是家中最寂寞的那一个。
看到这儿,不禁想到《红楼梦》里贾宝玉的父亲贾政,他在家中无疑也是那个最寂寞的父亲。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迷贾政悲谶语”,上元佳节,宫中的元妃和姐妹们互动猜灯迷玩,贾母也来了兴致,组织了猜迷会,邀请众姊妹们来玩乐。贾政上朝归来,“见贾母高兴,况在节中,晚上也来承欢取乐。”-----这句话着实有趣,可见贾政也是颇有些向母亲邀宠撒娇的童心的。贾政将原本娘们几个的小范围聚会,搞成了好几席的大家宴。素日里,喜欢热闹的贾母都是带着众媳妇和孙子孙女们说笑玩乐,快活自在的,这次有贾政掺合进来,气氛好像不那么对劲了。来看这一段:
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便惟有唯唯而已。余者湘云虽系闺阁弱女,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缄禁言。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语。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不乐。
这一段写得实在是传神,我想,若是没有亲身经验过,断是写不出来的。这个平日里忙于公务、不惯俗事、绝少有机会和儿女们亲近的父亲,这一天突然就想卸下面具,放松一下,在母亲膝下承欢,与妻儿们同乐,只是不幸的是,他端得太久,不但溶不到母亲与妻儿们一起其乐融融的气氛中,反而破坏了原本的欢乐温馨。更加令贾政难过的是,无论是母亲大人,还是儿女子侄辈,每个人所做的灯迷,似乎都透露出不那么吉祥的命运预示。贾母的灯迷是荔枝,意味着“离枝”;元妃所作的爆竹,一响而散;迎春的算盘,打动乱如麻;探春的风筝,飘浮之物,惜春的海灯,清净孤独;皆为不详之物,贾政因此心内甚是烦闷,以至于回到自己房中,思前想后,竟翻来覆去夜不能寐。
其实算起来,我们所看到的贾府上上下下为人父者,贾政应该是最正面的一位了。这一点,我在少时读红楼的过程中根本无从体会,想来那时中毒太深,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说法,贾政,即“假正人”或“假正经”,于是一直将贾政视为一个伪善的人,是主人公贾宝玉的对立面,是需要被狠狠批判的典型。这个认识根深蒂固,直到这些年,年龄渐长,人生经验也愈加丰富,这时才发现,原来有些事情并不是别人所说的那样,尤其是当你为人父母,有了切身体验之后。《红楼梦》中值得同情的不仅仅是那些入了薄命司的众女儿们,那些拥有权力的男人们同样有着不为人知的苦处,贾政便是其中之一吧,他的寂寞有人知吗?
贾政的寂寞从何而来?这恐怕要从他的性情说起。单从刚才猜灯迷一节就可看出平日在儿女眼中不苟言笑的严父贾政其实是一个感性之人,他会从儿女们制作的灯迷体察到不祥的命运谶语,甚至因此苦闷到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地步,足以见得他心思的细腻以及对儿女的用情、用心之深。可他心中的这种苦闷似乎无人能够倾诉。他当然不能在自己的母亲面前表现出来,不仅“不敢形于色”,还要强颜欢笑;回到自己房中,无论是王夫人还是赵姨娘或周姨娘,恐怕都不是好的倾诉对象。儿女小辈面前,更是不能表露,心中的烦闷无法向身边最亲的人倾诉,只好独自一人默默消化。若大的一个贾府,有哪位父亲能够做到贾政这般为儿女的命运劳心费神呢?
作者对贾政的性格、为人以及性情描写,多是通过他人之口点出简短的一两句,比如冷子兴、林如海;再就是通过一些不太引人注目的家常小事或对话中进行侧写,同样笔墨不多,但将这些零散的内容集合在一起看,就会发现曹雪芹对于贾政的描述几乎都是褒扬之词。
在开场不久的第四回,写薛姨妈一家到了贾府之后:
贾政便使人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白空闲,赶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哥儿姐儿住了甚好。”
这一段着实可见贾政的细心与体贴,连脂批都说:“用政老一段,不但王夫人得体,且薛母亦免靠亲之嫌。”
这一回后面又写他们住进贾府后,薛蟠与贾府的子侄辈沆瀣一气,“比当日更坏了十倍”。紧接着笔峰一转,引到贾政的性情与为人:
虽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瑕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馀事多不介意。
在“训子有方,治家有法”有处脂批“八字特洗出政老来,又是作者隐意”,意思很明显,是指薛蟠所结交的让他坏了十倍的贾府子侄们应该是宁国府的,即所谓“造衅开端实在宁”。而做为家长,贾政要比整个贾府的其他家长合格得多,他的几个儿女,元春早早便被选进宫去,后来还加封为贤德妃;贾珠,十四岁便进了学,只可惜早夭;而衔玉而生的贾宝玉,更是聪明乖觉,是全家上下的宝贝;还有庶出的一对儿女,探春有着不俗的品貌和才情,只有贾环是个另类,这和他的生母赵姨娘不无关系。整体来说,贾政有贤妻美妾,人丁兴旺,儿女几乎个个是人中龙凤,当然是“训子有方”。至于“治家有法”也绝不是妄言,否则不会以次子身份与贾母住在荣国府正殿荣喜堂,主理荣府事务。
上面这段话还透露出了几个重要信息:
一方面,贾政是个知分寸的人,贾家现任族长是贾珍,所以贾政不会插手不该他管的家族事务;
另一方面,贾政是个以公事为重的人,换现在的话说,他是个典型的事业型男人,家长里短的俗务并不放在心上;
第三点,也是很重要的一点,有关贾政的喜好和性情。贾政的业余时间主要用来读书下棋,这说明他是个内敛安静之人,他之所以心思细密,体察入微,肯定与他的性情喜好不无关系。作为全书最重要人物,也是唯一男主角贾宝玉的父亲,贾政是典型的“严父”。书中非常重要的一回,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除了对大观园做了一次全景式扫描,也从侧面刻画了贾政和贾宝玉微妙的父子关系;不仅如此,从这一回的文本中也可以捕捉到“严父”贾政不太为外人所知的性格与情趣。贾政一行人到了日后的潇湘馆、稻香村,蘅芜院时,贾政对这三处居所均做了点评,分别为:
“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潇湘馆)
“此时一见,未免勾起我归农之意。”(稻香村)
“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蘅芜院)
此处有脂批道:“前二处,一曰‘月下读书’,一曰‘勾起归农之意’,此则‘操琴煮茶’,断语皆妙。”可见,月下读书、归农、操琴煮茶才是贾政心中的理想生活图景,正像第七十八回中所说贾政“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年轻时的贾政,其实和贾宝玉有得一拼,也是一个吟风弄月的文学青年。而且他的文艺修养和审美品味绝对不输给宝玉、黛玉及宝钗他们,这一点,在第十七回中体现得颇为详尽,就不在此赘述。倒是后文中的一个小细节值得一提,第七十六回写那个清冷的中秋夜,黛玉和湘云两人偷偷离了席,到凹晶馆赏月联诗。黛玉便说起当年大观园各处的命名,除了采用了宝玉的几处命名,众姐妹也参与了其余各场所的命名,贾政对众姐妹拟的名很是喜欢,特别是黛玉拟的几处,一字不改都留用了。由此可见,贾政对家族中这些女孩子的才情是十分欣赏和认可的。
回过头来说贾政的寂寞,正因为他的性情,才注定了他在这个家族中是寂寞的。在同辈中,宁府贾敬一心求仙好道,长年住在道观,家事一概不闻不问;哥哥贾赦,一把年纪只是一味好色,为几把古扇能把人家搞的家破人亡,为几千银两事惜将亲生女儿嫁给虎狼之人;他认为母亲偏心而心怀不满,可想兄弟二人平日的关系不会太好。总之家族中同辈兄弟显然与贾政无论从性格、情趣,还是价值观、道德感上都没有相通之处,只是徒有血缘关系而已。若论同辈中能和他有共同志趣的恐怕只有妹夫林如海了,这一点可以从第三回林如海向贾政举荐贾雨村时的一番话中可以得到证明,他是这样说的:“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郞,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书烦托。”林如海是前科的探花,钦点的巡盐御史,他对贾政有如此之高的评价,并且向贾政举荐贾雨村,而不是向世袭了一等将军的贾赦举荐,可见他与贾政是互相欣赏的。只是这个远在扬州的妹夫不久便去世了。
婚姻中的贾政也是寂寞的。正妻王夫人,大户人家的小姐,只是连贾母都说王夫人跟“木头似的”,可想而知她的无趣和木纳。两个妾里,周姨娘影子一般,赵姨娘俗不可耐,每每惹事生非,丝毫看不出与贾政情趣相投的迹象,或许贾政年轻时贪恋赵姨娘的美色也未可知。
至于贾政身边的众多清客们,多是阿谀奉承之辈,真正有才学之人也不会依附在富贵人家帮闲凑趣,贾政自然知道这个,与清客们的交往不过是他这样身份地位之人必不可少的社交活动而已。贾雨村倒是与贾府来往频繁,只是这人才学固然不错,但他的人品,贾政未必欣赏,为讨好贾赦逼得石呆子家破人亡,贾赦还将贾链毒打一顿,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贾政一定是知道的。
同宗兄弟志不同道不合,枕边人和身边人也无一可解他心意,儿女们对他敬畏有加,亲近不足,贾政在家中还真是有点孤家寡人的感觉。但难得的是,被孤立的“严父”贾政对儿女们的爱和柔情,以及对这个家族衰败命运的忧虑依然深沉强烈,令人动容。他关心宝玉他们的学业,时不时来番即兴考查。出公差前,也不忘布置百十篇必读书目的功课;他心思细密,中秋家宴上,独独他会发现李纨的儿子贾兰不在场而遣人唤来;儿女们几个看似无心而做的灯迷诗,会令他夜不能寐;他甚至会暗自为宝玉和贾环务色两个将来做妾的丫头……因为爱之深,痛之切,所以当他听说宝玉“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时,才会气到失去理智,将宝玉一通毒打。正如戚序本脂批的点评:“严酷其刑以教子,不情中十分用情。”
到了第七十八回,贾政对宝玉的态度似乎有了一些转变。这一回写贾政与众清客们闲谈,将宝玉、贾环、贾兰叫去命他们各做一首《姽婳词》,其间贾政心中对三人的才学进行了一番比较,尤其肯定了宝玉的才情,后面这段话令人玩味:
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
这段话里有贾政对自身的反省,有对宝玉的理解,更多的则是无奈,是对眼看着这个百年大族一步步走向末世却无力回天的无奈,是对儿孙中无人可振兴家业这一现状的无奈,这才是这位寂寞的父亲心中最大的痛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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