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去死，去死。”舒晓晓一边咒骂着，一边将脚下的土块胡乱踢到河里。尘土飞扬中阳光映照着她满是泪水的脸。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总是针对我？舒晓晓不明白，她是胖，她是不好看，可这是她的错吗？
她从小就胖，她也羡慕那些长得像竹竿一样的女生。她从初中起就拼命减肥，不知道把自己饿晕过多少次。可他们还是看她不顺眼，那些嘲讽和侮辱每天都在涌向她，几乎要把她吞没了。
昨晚自习，舒晓晓刚翻开数学课本，就从里面掉出一封信。
她打开，里面是两张印着风铃的彩纸，还带着淡淡的香气。她打开，上面只有一句话，“每次一见到你，整个天空就飘满了粉红色。”
她的脸涨红了，心砰砰地跳起来。她小心翼翼地往四周看了看，见大家都在低头学习。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抽出下一张。
上面是两个大大的黑体字：的猪。
她感觉胸口一阵刺痛，握着信纸的手开始发抖。她紧紧地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流出来。
后面传来窃窃的笑声。
舒晓晓攥紧了拳头，这样耍她有意思吗？每天这样侮辱她就这么开心吗？
泪水落到了舒晓晓颤抖发白的手背上。她三把两把把信纸撕碎揉烂，狠狠朝窗外扔了出去。
班主任正像只壁虎一样贴在玻璃上巡视。那个纸团飞出来从他耳边呼啸而过。
他吓了一跳，旋风一样进了教室，谁往外扔的纸团子，站起来。
舒晓晓擦了下眼泪，站了起来。后面一阵排山倒海的笑声。
笑什么笑？还不学习？班主任走过来敲了敲舒晓晓的桌子，好好学习，别净干些没用的。
舒晓晓被罚站了一晚上。
“你们等着，你们早晚会遭报应的。”舒晓晓踢得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
她望着安静的河塘。杂乱的芦苇已经占据了整个河面，只剩下一个小水洼，上面漂浮着一片粘稠的绿色。
她就跟这片河塘一样，快要被吞噬殆尽了。
这是她的秘密基地，她可以在这里痛快地哭，也可以把所有欺负她的人酣畅地诅咒一通。
刚开学时，她所在的四班教室在走廊的最西头，而厕所在东头，她每次上厕所要经过三个班。
每次当她出现在走廊上，那些趴在栏杆上的同学都会不由自主地转过头来望向她，就像是在看一只滑稽的猴子。
他们每一个人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都像是一次残忍的凌迟，一片片地削掉了她的皮，她的肉，她的自尊。
她每次几乎是以冲锋的姿态跑到厕所。
身后的他们就会说，喂，舒晓晓，别跑那么快，整座楼都快让你震塌了。
要是脚步稍微慢了一点儿，他们就会说，喂，肥大大，你是不是吃得太多挪不动了啊？
关上厕所的门，她听到外面的笑像海浪一样一波又一波地刺激着她的耳膜。
她有时候真想拿着拖把冲出去，捣烂那些人的脏嘴。再让你们胡说，再让你们瞎说。
后来， 她为了减少上厕所的次数，甚至一整天都不喝一口水，她像一颗钉子一样把自己钉在座位上。
体育课上，跑完步的她刚想喘两口气，他们就会说，喂，舒晓晓，你喘气能不能小点
儿声，老师说的啥都听不见了。
气喘如牛嘛，一头牛喘气声音能不大吗？
又是一连串的笑声。
她曾试着跟同桌跟舍友说过她的窘境。她们的回答出奇地一致，大家都是开玩笑而已，你那么较真干嘛？
于是她不再跟任何人诉说，她把自己缩进孤独的壳里，就像龟。
等着吧，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你们，所有的人。舒晓晓又捡起一块土坷垃，猛地扔进了河里。
突然，她眼睛的余光瞄到了河边的树下。那里，坐着一个人？
2.
舒晓晓惊慌地站起来，大声问道，你是谁？
男生只微微抬了一下头，又低下了。他一句话也没说。
她看到他穿着跟她同样的校服，心咯噔了一下。他不会是隔壁班的学生吧，他要是把她刚才说的话都传出去……
她三把两把抹掉了脸上的泪，又试探着问道，刚才，你都听到了？
男生还是低着头看书，没有理她。
她与他的沉默对峙着，空气安静的仿佛在湖底。终于，她说，我们最好井水不犯河水。
接下来的几天，她的心都像是有只兔子在挠，她忐忑不安地想着他会不会把她的事情捅出去。
一周过去了，风平浪静。她松了一口气。
再去河塘的时候，她就放松了警惕，她试着问他是哪个班的，是不是高二的学长？
男生仍旧闭口不言，她几乎认为他是个哑巴了。
或许他也看不起她，不屑于跟她说话吧。她想。
以后的日子，她慢慢打听到了一些他的事情。
听说他刚转到三班，他曾经有过很长一段寄人篱下的日子，他一直在偏远的山村里上学，甚至连普通话都不会说。
每次他一读课文，全班的人都在下面憋笑，紧张的时候说话还会结巴。
有很多人学他结巴着说话，他常常气得越发结巴了，那些人就笑得更欢了。
原来他跟我一样啊。
原来我们都一样孤独啊。
舒晓晓这样想着，心里竟然有了一丝兴奋。
再去河边的时候，舒晓晓就像个掌握了全部秘密的情报员一样有了底气，她喊他的名字，
廖晨。
廖晨的肩膀动了动，还是没有说话。
她就不再管他，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烦恼，自己的委屈，生气的时候大喊大叫。而廖晨就像座泥塑一样永远无动于衷。
有段日子她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观察他。
她看着他把石子含在嘴里练习发音。
她听到他吃力地读着英语单词。
她发现他竟然连平舌音和翘舌音也分不清楚。
有天她实在忍不住了，走过去，指着他书上的“照”说，这个字的发音是zhào, 不是zào。
廖晨的脸红了，他用手不自然地搓着书角。
舒晓晓蹲下身来，说，来，你看我的口型，z 和zh 是不一样的。
廖晨盯着她的嘴，跟她一遍遍学。
舒晓晓记得那天廖晨的眼神怯怯的，像只小鹿。
以后的日子，舒晓晓常常教他说普通话，教他怎样记英语单词，廖晨边听边认真地记。
有一天，廖晨递给她一个苹果，她说，你吃啊，我宿舍里有。
廖晨扬了扬手里的苹果，说，一人一个。
舒晓晓笑了。
那天两个人一起坐在河边啃苹果，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下来，照在两个人的身上。
这样真好。舒晓晓想。
3.
秋天，他们学校要举办国庆合唱比赛，音乐老师说舒晓晓的声音不错，让她进了合唱团。
舒晓晓兴奋得一晚上没睡着觉。
彩排前一天，老师要求统一服装看看效果。那天，她破天荒地穿了一条裙子。
舒晓晓，你今天吃错药了吗？
你们快看，快看，这才是真正的大象腿啊。
她不顾身后一连串的笑声，跑向了音乐教室。
刚进门的时候，她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整个人重重地趴在了地上。
“咚”地一声，很响。所有人都朝她看了过来。
准备唱的时候，舒晓晓发现身后的男生离了她有八丈远。
你们几个，站那么远干吗？靠近一点儿。音乐老师说。
我们怕她站不稳，再摔倒的话，会把我们压死。一个男生说。
全班哄堂大笑。
她咬了咬嘴唇没有吭声。
老师，舒晓晓声音太高了，我们接不上去。
老师，舒晓晓都快把我挤角落里去了，这样前后不齐啊。
你们怎么这么多事。音乐老师皱了皱眉，说，舒晓晓你先下去吧。你站那里的确不太合适。
就这样，她被踢出了合唱团。
混蛋，王八蛋。你们都去死。那天中午，她又跑到河边乱踢乱叫。
廖晨也在，她冲到他面前，说，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你也认为我是个没用的废物对吧？
廖晨脸有些红，他望着她气急败坏的脸，没有说话。
我从小就喜欢唱歌，为了准备这次比赛我用上了所有的课余时间，我甚至担心自己站姿不
好看，每天顶着书贴在墙上站俩小时。可是他们连一次机会也不给我，一次也不给……
舒晓晓跪在地上，泪水混合着鼻涕流了一脸。
廖晨递过来一张纸巾。
刚才，对不起。舒晓晓接过了纸巾，擦了把脸说。
廖晨摇摇头。
昨晚去打热水的时候，我听见你唱歌了。你唱的《亲爱的小孩》，真好听。廖晨说。
啊？舒晓晓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觉得你唱得真好听。他又重复了一遍，午休快结束了，我先走了。
廖晨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说，你穿裙子很好看。
廖晨的身影消失了。他的话还萦绕在风里，萦绕在舒晓晓的耳边。
她的泪水奔涌而出。
4.
高二的时候，舒晓晓开始给杂志投稿。有一次她的稿子被录用了，她激动地抱住那本杂志去河塘找他。等了一个中午，他却一直没来。
她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好久都不来这里了。
她想去他的班里找他。但又怕给他带来麻烦，她知道那些人会像吸血的苍蝇一样盯住他，然后制造出新的话题来。他会从此不得安宁。
连续两周，他都没来河塘。或许是最近学习越来越忙了吧。舒晓晓想。
一天下午，舒晓晓提着暖水瓶往宿舍走，经过篮球场的时候，她看见了廖晨的身影。
她这才发现原来他又瘦又高，笑容干净，是会令所有女生尖叫的类型。
她望着他熟练地扣篮，与人击掌，谈笑。
她把暖水瓶扔在地上，有些开心，又有些失落。
廖晨，你已经不孤独了啊，真好。
我们，已经不一样了啊。
5.
每个月末的周五下午，是所有住校生返家的日子。这天刚放学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舒晓晓感觉头有些疼，浑身发冷，她没打伞，就像蔫掉的茄子一样夹杂在人群中等公交车。
3路一来，舒晓晓还没背好书包就被汹涌的人群裹挟着上了公交车。
她一路被挤到了车尾。放书包的时候，她看见了廖晨。
廖晨正在叠伞，她欣喜地拍了拍他，嘿，你也坐这路车啊。
廖晨冲她笑了笑，随即又低下头摆弄他的伞了。
几个涌上来的学生粗暴地把她搡到了一边，她打了个趔趄，重新站好。
公交车像是个吃撑的怪兽，缓慢移动着。她踮起脚试图再寻找廖晨的身影，却只看到黑压压的人头。
旁边的学生推了她一下，同学，你踩到我的脚了。
她赶紧把身子往右侧了一下，座位上的女人立刻不满地说，别挤了，都快把我挤到玻璃上了。
舒晓晓赶紧挺直了身体，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头痛再次袭来。她抬起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
突然，公交车一个猛地急刹车，停住了。失去平衡的舒晓晓一下子向后仰了过去。
她一屁股坐到了后面人的腿上。
那个男生发出了狼叫一样的低吼。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你想坐死我啊。男生站起来，边揉腿边骂。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舒晓晓赶紧道歉。
身旁的男生都大笑起来，说，杨进，快看看你是不是被压扁了？
另一个男生瞅了一眼座位，说，你们快看，座椅都已经陷进去了啊。
憋闷的车厢里传来一阵大笑。她被那个男生推到了一边，一个男生又把她搡到了另一边。
她在混乱的人群里感觉自己像个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
喂，你没长眼吗？往哪儿撞呢？
注意点啊，你踩到我了。
你干吗呀，挤死我了。
胖成那样还挤公交车，真是……
各种纷乱的词语朝她袭来，她感觉头痛欲裂。
她被搡到了车门口，车门哐当打开的刹那，她又看见了廖晨。他站在人群中，跟往常一样安静。
他跟她离得如此之近，却始终没有拉她一把，没有替她说一句话，甚至，没有看过她一眼。
原来，他与别人并没有不同。
原来，孤独的，始终只有她一个人。
雨越下越大了。她没有撑开伞，任凭纷纷扬扬的雨打在脸上身上。
那天的舒晓晓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她再也没去过那个河塘。
6.
升入高三以后，几乎所有人一夜之间都像上紧了发条的弦，谁也不再理会谁。舒晓晓彻底把自己封闭起来，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书，谁跟她说话她也不理。偶尔有人再嘲笑她，她拿本词典就砸过去。他们看到她眼里的狠意。
她还是那么胖，还是那么自卑，但是不再害怕。
一个连孤独都不再怕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后来，她考上了外省的大学。她开始减肥，慢慢撕掉了身上肥胖的标签。
她还是微胖，不是人们喜欢的瘦骨嶙峋的美人。但是她已经学会了不再在乎别人的眼光，学会了接受并不完美的自己。
十年后的2016年。
春节，舒晓晓接到电话，说他们学校60周年校庆，大家都想趁着这个机会见一见，聚一聚。
有什么好见的呢？她想。
忽又想起，这是校庆。
那么廖晨也会去吧。
如今，她早已理解了廖晨，她知道在那么多人面前，做一个发声者需要多大的勇气，他不想被孤立，不想被排挤。她可以理解，但是无法做到释怀。
因为当年他是她唯一的朋友。
如今的她也早已明白，就算是朋友，也没有替她出头的义务。
但她仍想见他一面，亲口问问他，当年他有没有过伸手帮她一把的想法。
如果有，那么她的青春总算值得。
聚会上，众人惊讶于她脱胎换骨的变化，当年欺负她最厉害的几个男同学，此时竟最殷勤地对她。
她装作云淡风轻地说起当年的事，众人讶然，竟无一人记得。
仿佛当年的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她在心里苦笑，目光转向邻席。熙攘的人群中，她一眼看到了廖晨。
身姿挺拔，气质超群。
来时她已经打听过，他家在他上大学以后拆迁得了好几套房，他得以出国留学，如今年纪轻轻已是国内一家有名药企的高管。
她通过同学要到了他的微信。她看他在席间侃侃而谈，显然已成了众人仰望的对象。
他通过了她的好友请求，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她突然对那个问题失去了兴趣。他的答案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就像一滴水归于江湖，过往也不留一丝痕迹，不是很好吗？
她打开微信，将他拉黑删除了。
放下手机，她忽然想起那个午后，他对她说，你唱得真好听。
那天他的脸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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