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如同水消失在水中。”
——博尔赫斯《另一次死亡》
偶然看到这句话,心头为之一颤,许久不能平复。原来死亡并没有那么可怕,我们只是难以承受生离死别带来的苦痛,死亡本身相当平淡甚至索然无味。而水消失在水中,则恰到好处体现这一顺其自然的过程。
死亡,是我们总想逃避却必须面对的话题。
我第一次意识到死亡这件事还是在小学,大概三年级,学习语文课本里的一篇文章《与时间赛跑》,作者小时候,最疼爱自己的外婆去世,由此感知时间的残酷。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太阳快落山了,就下决心说:“我要比太阳更快地回家。”我狂奔回去,站在庭院里喘气的时候,看到太阳还露着半边脸,我高兴地跳起来。那一天我跑赢了太阳。以后我常做这样的游戏,有时和太阳赛跑,有时和西北风比赛,有时一个暑假的作业,我十天就做完了。那时我三年级,常把哥哥五年级的作业拿来做。
后来的二十年里,我因此受益无穷。虽然我知道人永远跑不过时间,但是可以比原来快跑几步。那几步虽然很小很小,但作用却很大很大。
如果将来我有什么要教给我的孩子,我会告诉他:假若你一直和时间赛跑,你就可以成功。
——林清玄《和时间赛跑》
现在读来,这是一篇带有浓郁鸡汤味的励志文章,当时年幼的我看完却满是忧虑。原来人会死啊,我的亲人终有一天都会离我而去,某一刻我也会走向生命尽头。刹那间不寒而栗,那种宿命般的恐惧,完全不同于看到张牙舞爪的怪兽和披头散发的鬼怪时简单粗暴的胆战心惊。那几天每晚睡觉前都要思虑好久,为啥子有死亡这件事,死掉之后会去哪儿,俨然成了一个小哲学家。那应该是我第一次对细思恐极这个词汇有了深刻认识。
然后,没过多久,便又没心没肺地该干嘛便干嘛。儿时总是格外贪恋尘世间的花红柳绿,除了上学外,游戏,动画,和小伙伴玩耍,都有足够引人着迷的乐趣,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管它什么生与死。况且,中国人总是忌讳谈死亡,认为是一件不吉利的事。长大一些,每次意图和家人谈这个话题,都会被我妈一句“呸呸呸,小小年纪讲什么死不死,呸呸呸”给怼回去。
一直以来对死亡的很多认识还是停留在影视作品中,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唰,死了。枪声一响,砰,死了。那时候看这些打打杀杀的桥段只觉得热闹,如今却体会到这其中的残酷。“秦使武安君白起击,大破赵于长平,四十馀万尽坑杀之”,这一句句轻描淡写中是成千上万鲜活生命的湮灭。我们看《三国演义》,关注更多的还是诸葛亮的谋略和关羽的忠勇,而对战争后的横尸遍野和老百姓的生灵涂炭无动于衷。
关于战争的残酷新闻报道中,经常会看到各地发生什么天灾人祸,多少人死多少人伤,为那些不幸的人默哀之外感叹命运无常。曾经有一段时间,竟然会很害怕死亡,甚至会幻想自己遭遇飞来横祸或者突发不治之症,惶惶不可终日。回过头看,不过是庸人自扰,可笑之极。你风声鹤唳,生活便四面楚歌。虽然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临,但只要你不主动作死,意外不会对你情有独钟。真的来了,那咱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这样听上去比较酷嘛!
二十多年前的某天凌晨3点,在某二三线小城的妇科医院,一个婴儿挣扎着想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奈何通道太窄,个头太大,用尽气力就是出不来,原本粉嫩的皮肤逐渐青紫。男人非常焦急,医生说,如果不采取剖腹产,孩子会缺氧而死。最终无奈妥协,婴儿顺利被剖了出来。“是个男孩”,听到这个消息,男人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在那个计划生育且重男轻女的年代,这无疑是一个极其正常的表现。真是死里逃生啊,假若再晚几分钟,一个鲜活的生命还没睁眼就已经陨落。
没错,那个男孩就是我,在我出生的那天,或许本该死去,可我就是这么幸运,并阴差阳错地活了这么多年。
除了听父母讲述之外,印象中小时候还有一次印象深刻的死里逃生。有一年夏日父亲带我去白河游泳,之后父亲自顾自游泳,我独自在岸边玩耍。不知是生性好动还是突发奇想,我慢慢地一步步朝河水深处走去.。。。再次有意识时,河水已经完全把我淹没。求生的本能让我拼命挣扎,大概是拍打的水花引起注意,最终一只大手把我拎起,重见天日。事过多年,每逢记起仍心有余悸,却会更多自嘲,大难不死或许有后福吧!
随着年龄的增长,跟着父母参加过几次葬礼。前几天还活生生的人,转眼间就不在了,这一直困扰着我,更让我费解的是关于葬礼本身。噼里啪啦的鞭炮,哭天喊地的亲人,循规蹈矩的流程,这便构成了中国式葬礼。葬礼,是我们对逝去的亲人朋友最后的告别仪式,然而在这片土地竟然有越演越荒诞的趋势。有些地方,甚至完全演变出一场闹剧。
电影《喜丧》就犀利地讽刺了这一现象,一位老人辗转于她五个子女的家庭,子女们相互推脱、各种嫌弃,最后老人无奈喝药自杀。子女们说老人生前喜欢热闹,于是自以为把葬礼搞得很气派,甚至请来艳舞女郎表演,美其名曰——喜丧。
老太太遗照摆在下面,穿着暴露的女人在台上跳艳舞这时候,看似隆重的葬礼已然沦为一种滑稽表演。在世前没有足够的孝心与尊重,葬礼上刻意表现出痛彻心扉、肝肠寸断的样子,无疑是极其荒谬。即使做到问心无愧,也没有必要过分在意告别仪式。闭上眼睛哀悼,回忆之前相伴的美好画面,露出宽慰的笑容,自然而然迸发出难以抗拒的思念,偷偷啜泣至泪流满面。这样笑中有泪,也挺好。况且,有些悲痛无法用言语表达,再多安慰都没有卵用,唯有时间将其慢慢消化殆尽。这也是我们生而为人的一部分,难以释怀更无需隐藏。倘若把形式过分看重,就会失去对死者的尊重。相比于太过喧嚣的送别仪式,西方葬礼的安静肃穆更值得我们学习。
正因为想明白了这一点,当我真正遭遇亲人离去时,没有刻意表现出过分悲伤。爷爷临终前一直在病床上度过,医生曾给出一个维持生命的方案,把呼吸道切开插入各种管子供给氧气,但被我爸和小叔果断拒绝,这种毫无尊严的生命有什么意义。那一刻也明白,告别是早晚的事。后来真的听到噩耗时,我甚至有一丝欣慰,我宁愿爷爷去另外一个未知的地方,也不愿看他遭受病痛的折磨。后来我放声痛哭,却是因为看到父亲伤心欲绝的样子,想到我还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但不能帮助父母分担,还是个麻烦制造者,于是恨自己没用。那次也是第我一次深刻体会到,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也正是这一想法,即便在我之后所经历的至暗时刻,也没有轻易结束自己生命。
究竟我们能否决定自己的生死,向来是一件极具争议的事情。安乐死最具争议的地方,在我看来,其实不是伦理问题,而是在于,我们永远不知道,选择安乐死的重病患者在最后一刻是否突然有一丝对生命的渴望。但据说现在已经出现一种类似输液开关的安乐死装置,由垂危病人自己控制,在过程中如果改变心意可以随时关掉。我当然支持安乐死合法化,因为过度医疗是更值得警惕的一件事情。不仅在中国,美国也是,每年都有大把的钱花在对临终病人的抢救上。当生命走向最后时光,是选择用先进医疗手段和各种药物来痛苦地延续生命,还是放弃那些庞杂的维系设备,顺应自然地离去?
电影《遗愿清单》里面的两位患癌症的老人,完成清单上的所有愿望,安然死去。他们的前半生,一个拼事业,一个为家庭,从来没有好好为自己活过。既然死亡是无法避免的最终归宿,那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停止同它的斗争,享受余下的点滴时光,不失为一种有尊严的方式。
《遗愿清单》中在长城上骑单车也很欣赏电影《三块广告牌》中局长的做法,同样身患绝症,在和妻女度过最美好的一天后,毅然决然地开枪终结自己生命。他希望在离开前让亲人看到自己最好的一面,而不是在病床上垂死挣扎的画面。
他希望最后的记忆是妻子和女儿的笑我曾很多次梦到同外婆离别的场景,外婆躺在床上想要睡去,我知道这次不会醒来,于是拼命呼喊,然而外婆只是生气且疑惑地望着我,似乎不记得我,不耐烦地说着“你是谁啊”。这句话瞬间击垮了我,掩面痛哭起来,醒来后枕头已经浸湿。外婆从小陪伴我长大,我最不舍目睹她离去,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很奇怪,我也没有特别悲伤。大概是这场离别在我脑海里曾经演练过许多次,已经能够坦然接受。在葬礼上看到外婆的遗照,我内心仍满是欣慰,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一张面庞,一位慈祥和煦的老太太。我无意间翻开相簿,最后一张是她年轻时的照片,头发还没有全白,脸上还没有那么多皱纹。一想到外婆也曾有过韶光年华,不禁潸然泪下。老一辈为了儿女奔波劳碌一生,也没有换来足够的理解。那些唠叨的话语听起来烦琐却包含着牵挂与爱,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再也听不到。“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项脊轩志》里的这句话,用平淡的语气倾诉对逝去之人的想念,沧海桑田,令人为之动容。
去年大热的电影《寻梦环游记》,可以单独看成一个小男孩寻梦路上不断成长的故事,然而影片关于死亡的讨论一下子提升了影片的逼格,发人深思。“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被忘记才是。”这句话是整部电影的核心,也醍醐灌顶般点醒我。似乎明白,为什么当梦见外婆对我说“你是谁”的时候,竟会那样悲伤。记忆是我们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倘若失去,便形同死去。其中更重要的一层意思是,不论在生前还是死后,能够被人记得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Remember me那如果有更多人怀念,岂不是更好。古时会有人不贪图生前享乐,而是寄望于死后能流芳百世,咋一听只觉迂腐,其实也值得敬佩。哪怕很多时候只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大半的人在二十岁或三十岁上就死了:一过这个年龄,他们只变了自己的影子;以后的生命不过是用来模仿自己,把以前真正有人味儿的时代所说的,所做的,所想的,所喜欢的,一天天的重复,而且重复的方式越来越机械,越来越脱腔走板。——《约翰·克里斯多夫》罗曼· 罗兰
我非常喜爱的电影《爆裂鼓手》里面有一句振聋发聩的台词,“我宁愿34岁就身无分文酗酒而死,但能成为别人在饭桌上的谈资,也不要健康富有地活到90岁,却没人记得我。”迈克尔杰克逊很早就离我们而去,可他所引领的流行文化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热爱音乐的年轻人,他的精神还在啊!这就涉及到另外一个话题,流星灿烂般逝去,还是行尸走肉般活着?
爆裂鼓手“朝闻道,夕死可矣”。殉道者,为了某种坚定信念可以牺牲一切的人,从古至今,比比皆是。相比于献身伟大事业,年纪轻轻选择自杀的人往往被贴上懦弱的标签。
曾经我非常不理解,世间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怎么会有人想不开自杀,这也太傻了吧。我这么怕死的人,怎么也不会有轻生的想法。然而flag不能立太早,在之后的某段时期就被无情打脸。虽然现在可以笑着自嘲,用调侃的语气说出那时的煎熬,但那一切都不值得被感激。我相信,那些选择拥抱死亡年轻人并非真的没有想到自己的看似解脱的纵身一跃会给父母朋友带来无尽伤痛。而是巨大的无力感让他们以为那就是最好的解脱方式。目前社会对心理疾病更多还是偏见,有的人嘲笑到那只是太玻璃心,有的人则对其怀有深深的恐惧,谈之色变。如果能以更包容地态度看待这件事,把它当做一种寻常的心灵感冒,通过科学严谨的治疗、自我认知的调整,家人或朋友的耐心陪伴,完全可以缓解甚至治愈。的确有些人天性就悲观消极,但大部分人还是由于后天的遭遇致使一念无明。或许有些坎真的很难逾越,甚至终其一生都无法跨过,但我们只能直面它,直面我们内心最阴暗最脆弱的那部分,找到一种合适的方式与它共存,坚韧行走在通向死亡的路上。
谈了这么多沉重的话题,接下来我想聊些有趣的。既然死亡是宿命,那如果可以选择自己的死亡方式,似乎也挺好玩。
《十三邀》有一期许知远对话李诞,有一段对话是这样的:
李诞:”那您想过以什么方式结束生命吗?“
”死在女人身上“许知远不假思索回答。
如此真诚的回答,不禁让人感叹到,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十三邀》对话李诞另一位我挺欣赏的文化人矮大紧在有一期《晓说》中聊到自己的死亡方式,他是这么说的”我确实是想过自己怎么死的,我还仔细设计过怎么死。就是有一个超市,鸡蛋免费,无数的人去抢鸡蛋,然后我也去抢鸡蛋。在抢鸡蛋的过程中,我就被踩在底下了。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说,死得跟个蛋一样,被鸡蛋糊住了嘴。因为你知道吗,我老想我得说话,但最荒诞的就是说,我想说话的时候,被鸡蛋把嘴糊上了。我本来是想吟一句诗再死,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或者唱一句我最喜欢的歌,我终于失去了你,被鸡蛋糊住了嘴。“读书人真会玩。
《晓说》对话吴秀波作为一个伪文艺青年,我也曾幼稚地想过自己的死亡方式,并写下一段很中二的文字。
如果可以选择一种死亡方式,我想到的是,我们激烈争吵,我去牵你的手,你甩手离开。一辆卡车飞驰而来,我立马冲上去一把拉开你,自己被撞到很远。。。再次睁开眼时,血不住地流,躺着你的怀里,安静地睡去。
英年早逝总会让人扼腕叹息,我更希望和最爱的人相互陪伴度过平凡却不乏味的一生,最后如同水消失在水中,平淡地离去。我的墓碑会刻上如下的文字:
请葬我以花,咏我以歌,送我以诗,赞我以爱。我的谢幕,请不要悲伤,不要流泪。我的血液顺流而下,借着晨光,流过大江南北。我的头发缠住青草,错开过去,长出新的生命。我的眼,望穿深山,透过云彩,高而俯瞰大地。我的耳,闻声于万里,贴着尘埃,听见岁月深处的叹息。所以,请不要为我悲伤、流泪。
如果有轮回,在闭上眼睛停止呼吸的那一刻,便获得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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