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夜暗，月色如霜，一层泠泠微光铺泻于林荫道间，两人并肩走在梧桐树相对交叠的小路上，梧桐叶落，翩如蝶舞。
夜战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他看到屏幕上跳出陆野的回信“这么快就走了？好吧，那我和几个朋友再呆一会儿，回见。”
晚饭后，他本是和陆野一起去的乐迷俱乐部，陆野去见乐队的几个朋友，他无心参与，倒很想找个地方打一场鼓。万万没想到的是，竟有如神助般遇见了她。现实中的她神秘缥缈，比自己心境中的她生出了更多的不确定。
秋初的冷月于云后漾出一抹浮光，一缕若有若无的雾气随风缭绕，轻似淡纱飘忽不定，她清丽的面庞笼在这幽淡的迷雾之中，似远还近。
两人走了一段路，虽然没有说话但气氛却似这月光般静谧美好。月光下的步履声中传来羽桐柔婉的声音：“鼓打得这样好，你一定有位了不起的老师。”
“嗯，他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但对我来说，他不仅是音乐上的启蒙者，更是我人生的指引者，如父如师的存在。”夜战抬眼淡淡一笑，眉宇间闪过一丝惆怅。
那一晃而过的怅然没有逃过羽桐的眼睛，与他初见，不知道他的故事，也无从了解他的过往，自己无心的一句话似乎勾起了对方记忆深处的某种隐痛，竟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我小时候有一段时光是在天主教孤儿院里度过的，因为有姐姐和Daniel的陪伴，我从来就不觉得自己不幸。Danie对我来说，是神赐的存在。他是一个年轻的神父，可是除了温柔和善，他一点儿都不像神父。他会的东西很多，绘画，设计制作各种各样的玩具，他还很沉迷于物理学，是孤儿院孩子们的百科全书。爵士鼓就是他教我的，如果你认为他只会打鼓，那你就错了。除了爵士鼓，他的歌唱得也很好，还有吉他、萨克斯和小提琴，几乎样样精通。在我心里，他无所不能。他待我和姐姐与别的孩子不同，虽然每个孩子他都爱，但我始终认为他最爱的是我们姐弟。”夜战陷入了回忆。
难怪他身上那种阳光舒朗的气质中隐含着一丝清峻的忧郁，能觉察出这忧郁的人不多，羽桐天生敏感，在她第一眼看到夜战时，他站在橙黄射灯外的阴影里，神思淡远，薄唇微抿，虽然看不清他的眼睛，却能隐约感觉到他身上那种不易被察觉的孤独。而打鼓时的他虽然激情四射、张扬酷炫，但那不羁的背后分明流露出与“少年感”大相径庭的坚忍。
许久，羽桐柔声道：“世间百态，人生各有不同。不论从前过往，心中始终有爱的感觉就是幸福的。我能感觉到，你是有强大的爱支撑的人，但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期待和拥有完全‘纯粹’的爱，不是吗？”
夜战惊讶于她的洞察力，自己并没有讲Daniel的故事，而她简短的几句话却深深地慰藉了他，慰藉了他记忆深处那尘封往事的伤痛。
“Daniel……他是哪国人？” 羽桐徐徐问了句。
“比利时。”
“你说他沉迷于物理学。”她好像只是在重复，并不是在询问。
“嗯，一个神职人员却沉迷于科学，很奇怪是不是？”夜战嘴角微扬，眼睛里却是一片清冷。
“不……也许大多数人认为神学与科学之间存在着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羽桐修眉深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她停下脚步，真诚地看着夜战，月光下的她如秋水般沉静，是那种无比柔软却一丝不乱的沉静。她的眼中带着悠远的光泽：“Daniel他是神父，所以他爱上帝，正因为他很爱上帝，才会沉迷于物理学。他没有像普通人那样刻意在神学与科学之间划下界限。他想出了更好的方式，想用科学佐证上帝的存在，是吗？”
夜战深邃的瞳仁微微一收，他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是他命中注定的尘缘。他看不出她的经历过往，她干净纯粹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而她细腻的感受力和深沉的洞察力却又好像一个多世轮回的老灵魂。他当下做了决定，不论等在前路上的是什么，不论这段缘分是恩赐还是惩罚，他都要去追寻那个答案，更或者说是亲自去改写那个答案。
他眼中瞬息万变的神色一掠而过，声音沉稳而清晰：“被你说中了。当时的我以为Daniel只热爱上帝。可我十岁那年的一天，他告诉我要离开孤儿院了，他要去日本，他在京都大学申请到了助学金，要去那里学习物理。”
“之后，你们就再也没见过？” 羽桐轻轻地问。
“嗯……我和他已经天人永隔了。本来，他想在日本安定下来就收养我和姐姐，虽然他的身份特殊，收养程序会繁琐一些。但是，Daniel对我和姐姐从来没有失信过，我们信任他。他到京都的前两年我们通过邮件联系，第三年的秋天却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我甚至跑去问院长他的行踪，可得到的答复是他在京都大学的“理学系研究科”成绩卓越，被教授破格推荐进入“基础物理研究所”，他越来越忙，要准备的实验和学术论文有一大推，再也顾不上我们了。”夜战平静地说，好像在讲的故事与自己无关。
“你和姐姐都不相信，他会因为工作忙而完全失去了消息？” 羽桐感觉心头一紧，虽然夜战讲得尽量不带感情色彩，虽然她已经知道Daniel的结局，但她此时真的很怕听到夜战讲出那位年轻神父的死因。
“对，我和姐姐都不信。现在想来，院长是在保护我们，因为他一定认为我和姐姐根本就接受不了Daniel死亡的事实。而他更是无法对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去讲这位性格温和、多才多艺的神父死在一个同性恋男子的枪下，而且不是普通的枪击，赤身裸体的Daniel尸身上被射了六个弹洞，其中一枪击穿了他的阴茎。”夜战停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羽桐讲这些，讲这个他自己历经周折才获得的答案，连姐姐都不曾知晓的残酷现实。
羽桐的直觉是对的，只是夜战揭晓的结果比她能猜到的更加血腥和残酷。她的心底升起一抹难言的心疼，极快的思索着，希望找到合适的，能够抚慰他的句子。
半晌，两人竟同时说：“对不起……”，又惊觉地同时抬眼望向对方。
羽桐的眸光同他相触：“为什么和我说‘对不起’？”
“这件事埋在我心里很久了，对姐姐也没有提起过。不知为什么今晚竟讲了出来，我担心吓到你。”
夜战看向羽桐眼底：“那你呢？为什么和我说‘对不起’？”
羽桐唇边不由自主地漾开浅笑：“我不知道，也许潜意识里感觉我们的聊天勾起了这段让你难受的记忆，觉得抱歉吧。”
夜战把心底积压已久的秘密说出来后，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我要谢谢你。对Daniel的离去，我始终无法释怀，当我确定他并不是不要我们了，而是出了意外，却更加地难过。我恨上帝闭上了眼睛，为什么让这么好的人有如此残忍的结局？是你让我知道，怀念一个人，还有另外一种方式。可以放下那些难过和残酷，忆起那些美好和珍贵。”
羽桐点头，随即侧首问道：“你问过他为什么要学物理学吗？”
“嗯。他说他爱上帝，而且是很爱很爱，所以这就是他去学习上帝神圣法则的原因。他认为，物理规律就是上帝铺下的一张帆布，然后在上面描画出了人间万物，世界美景。”夜战隔着夜幕，看到自己和Daniel躺在孤儿院的草地上。
一阵夜风吹过，将他拉回了现实。身旁包裹在黑色廓形卫衣下的羽桐显得异常单薄，他俯身帮她拉好了卫衣拉链，接着又帮她戴上卫衣帽子。这外套显然是男人的，夜战觉得自己无法忽略眼前的现实，却也无法问她。
“Daniel说得真美。他是一个真正有智慧的人，我们的世界本就是相生相克、相融相和的。科学不发达的时候，人们依靠信仰走到了今天；而今天科学以指数级的速度发展，我们却要抛弃信仰了。将自己置于精神的荒原是多么荒谬，为什么一定要在科学和上帝之间划下一道沟壑，而不是筑起一座虹桥呢？！”羽桐微仰着头，抬眸间春秋过境，那抹淡淡的哀愁在夜战墨色醉人的眼底逐渐消融、无踪。
夜战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她，他担心自己抑制不住俯身吻向那湿润温软的唇瓣。
羽桐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转过街角就是婵漪住的公寓了。她沉静地看着夜战：“谢谢你送我，转过街角就到了。”
在这一瞬间，夜战才意识到两人所在的街角他几天前来过，而转角的公寓正是婵漪的家。婵漪家墙上的“海韵”，那幅画里长发女子玲珑飘逸的倩影与眼前长发女子纤细袅娜的身影终于重叠在一起，画中走出的她神韵依旧，柔情坦荡。夜战已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真是幻。
“你住在这里？”他缓缓问道。
“嗯，这是我好朋友家，我今晚住这儿。估计她该等急了，我答应她11：00前回来。” 羽桐回答道。
夜战没有追问，怕惊扰到她，也没急着要她的手机号码。在他心里，她已经占据了那个“来日方长”的位置，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那三个字早已印在他脑海心间，但夜战却固执得想听她亲口说出。
“简羽桐。‘简单’的‘简’，‘羽毛’的‘羽’，‘梧桐’的‘桐’。” 她浅笑嫣然，眼中映着月光冰雪般的颜色。
一抹微笑透过深沉的夜色在夜战的唇角漾开，他微笑的眼睛灿若星辰，他黝黑的瞳仁幽深如井，星辉闪耀却探不出风云痕迹，如水如墨，清清冽冽，唯一所见便是那素白浅月般的容颜，荡漾在幽深底处清晰无比。
街角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立着一个清冷的身影，已不知站了多久。婵漪看着羽桐向公寓的小区走过来，也看着夜战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节选自我的首部都市情感小说《格情致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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