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往事

作者: 董戈_c32b | 来源:发表于2019-06-20 04:49 被阅读0次

    往事是个掺杂着幻想的东西,时间越久真实的成分就越容易挥发,它慢慢变成你想像的样子。那天是下雨刮风还是日丽风清,是蠢怂糗怪还是聪勇俊爽,都不重要了,你说他是东就是东,说他是西便是西。姜文也说:“回忆并不是真实的样子,而应该是你想象的样子,一个寒冬的晴天,只要你光着膀子,身上撒上点儿水,我就可以说这是夏天,即使树上光秃秃没有叶子。”

    因此,我要写的往事,你也不要较真它真不真实,因为它很有可能不真实,最起码不完全真实。

    我要从无数个相似场景中摘出一个场景作为开始,或者把无数个场景组合来说……

    天热的出奇,七八岁的我躺在里间的床上,渐渐醒来,如果母亲没在屋里,我就会伸长耳朵去听天井里的动静,如果长达半分钟没有什么声响,我就会气运丹田高声呼啸:“妈~~”,这时如果母亲听到,会立即回应一声,我就安心的继续躺着了,如果喊上数声都没有回应,我便开始变得焦躁不安并马上下床搜遍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倘若母亲果真不在家,那只能趴在大铁门上嚎啕大哭了,领居家的嫂嫂或三婶子听见了,便会过来跟我说:“恁妈上了哪哪哪,一会儿就回来了。”我也就被安抚了下来。印象中,母亲经常是在大清晨的时候玩失踪,多半是趁着我还未醒,天还清凉,去地里拔草或者打药去了。此时我确定妈妈在天井里,因为我听到了脚步声和舀水声。

    长满椰子树的浅蓝色窗帘并没有挡住多少光线,帘缝间透进的耀眼光芒把屋子里的浮尘击打的躁动不安,我盯着这数不清的浮尘目不转睛,偶尔吹一口气,让他们更加凌乱。突然听到妈妈在天井里压水,想到井水的清凉,我似飞般跑了出去,抢过压井兴奋地说:“我来压。”妈妈是在洗衣服,我故意每次提压杆的时候用力急提,这样水就会从皮垫与井筒边缘高高的挤出,溅的到处都是,溅到脸上,溅到脚上,清凉无敌。

    我是三天前得知父亲要从大连回家来的,大连不是什么特殊的地方,它只是父亲打工的一个城市,也是我从小知晓的最遥远的城市。父亲那一辈人,有一大批在年轻的时候选择外出打工,去哪个城市就称呼为“闯某某”,比如闯青岛,闯东北,闯大连。他们并不是一年到头在外地,农忙的时候总是要回家的。这种半工半农的生存方式慢慢变成了农村的主流。这甚至变成了人们对一个家庭多方面解读的标准。比如谁在外边挣钱多,这个男人就有能为;谁在农忙时及时回家,这个男人就顾家。但我的父亲不属于以上两类人,对父亲下这样的定论是在我长大以后的判断。小的时候对父亲的感觉是单纯的,我盼望着父亲的每次回家,也对母亲对父亲的责骂置若罔闻。

    父亲最初闯的青岛,家里相框上还有一张父亲和几个同龄在青岛海边的合影,父亲站在最左边,一只手掐腰,一只手搭在旁边人的肩头,合身的装扮显得身材高瘦,一头浓密的自来卷,看起来还挺时髦。父亲闯青岛的经历说来真是可笑,他们是在工厂搬摞密度板材,头一天干的很是起劲,慢慢的第二天第三天,爸爸就开始了所谓的瞅门道,钻空子,拖奸耍滑,再后来便是被工长发现并责罚。再后来好像钱都没拿到,于是父亲愤而离去,并仅依此事件断定青岛的人坏,坑人。而大连就不一样了,自从去了大连以后,每每回来,说的最多的句式就是排比句:“城市里怎样怎样,咱庄户地里怎样怎样……”永远也对比不完。小时候觉得城市真好,等我长大了才发现父亲对大连的认知和对青岛认知如出一辙,充满局限性和偏见,以致后来父亲再说起城市云云,我便非常不耐烦。

    按以往的时间,大概上午十一点半父亲就该到家了,但今天却迟了些,没赶上一起吃午饭。

    午饭炖的是一锅芸豆土豆,用柴火炖出的菜是个难忘的记忆点,它夹杂着一丝燎烟味,有时会飞进几片锅底的炉灰,有时会掉进几根小麦或花生的桔梗,这便是绝好的调料。如果父亲按时到家的话,午饭可能会多两根火腿肠,一包葱伴侣,这几乎是父亲每年必带回的东西,那时的烟台客车流氓行径强制消费,这些便是父亲被迫买来的,除非真的饥饿难当,否则父亲是不会在路上吃掉它们的。

    下午一点钟,太阳似乎也吃饱似的,变得尤为兴奋,阳光扎的地面滋滋作响。我在屋子里把吃完的几个果冻壳倒过来扣在桌子上,撑起一点缝隙,便做成了诱捕苍蝇的陷阱。苍蝇闻着果冻的味道慢慢的靠近,根本不加警觉的钻了进去,这时,我就迅速把果冻壳压住,这只苍蝇便也就命不久矣了。大约抓了六只的时候,我那只长在胡同里的耳朵听到了期久的咳嗽声,还管什么苍蝇蚊子?我要去给我父亲开门去了。

    父亲还是那身行头,宽松的西裤下笼罩着一双乌黑的皮鞋,军队的半袖衬衫得体的穿在身上,似乎有一只圆珠笔夹在左胸的口袋里,或许没有,但我想说成有。左手里的大行李包是我最期待的,右手拿着的可能是两个白色乳胶漆桶,或者一只旧尼龙袋子。父亲看到我迎了出来,却故意明知顾问的说:“志强,你怎么知道我到了的?”进了胡同就开始佯咳嗽,这不是你惯用的伎俩吗?哈哈。

    母亲看到父亲回来的反应就没有我那么强烈,很平常的笑笑说:“怎么今天回来的晚?锅里还有菜。”这种态度反而成了我对大人这个物种的第一认识,他们处事不惊,诸事如常。

    父亲吃饭的时候,我便在旁边翻他的行李包,除了几件父亲的衣服外,里面有一只钢笔,一瓶驼牌蓝墨水,三只毛笔,一大张中国地图,两罐美年达,十本故事会,很多页剪报,一个鞋子玩具,两台录音机,一件我可以穿的T恤,三两件妈妈可以穿的毛衣,还有一大包核桃,四只大苹果梨。你可能会问这得是多大的行李包啊,不大,500*300*200的尺寸,以上的物品是分多次带回家的,我在此一并列举出来而已。

    你可以看得出,我父亲带给我的东西大多和文学有关,故事会大概是我幼时的第一读物,估计那时全村只有我有故事会;在大家都还用铅笔和圆珠笔芯写字的时候,我就有了字帖和钢笔;在大家只能骑大人的大金鹿自行车的时候,我就有了一辆白色儿童自行车;在大家都还穿松紧带束腰的裤子的时候,我就有了小皮腰带,甚至在大家手里只有一块不知从哪儿拆下来的喇叭当磁铁玩的时候,我就有一块大大的方形磁铁,每次用磁铁从沙堆里收集黑色铁末,我都是收集最多的那个。

    看得出父亲带给我很多优越感,即使这些没有一件是父亲花钱买的。但这就是那时的状况,城市人丢弃的纸箱,就是农村人的宝盒。

    父亲这次回家是为了收小麦、种玉米。花生是我妈自己种完的,我充当了累赘和小帮手的角色。印象中,我们村的田地有这些名字:南湖,下河,南小岭子,南坉,岭那坡,后老林,北岭等。那年的小麦是种在南坉和后老林了,两块地加起来可能都不到一亩吧。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就去收小麦了,农村管去田里干活叫做上坡,之所以出门这么早是因为清晨凉快,南坉就在我家前边不远处,路也好走,父亲把拖拉机开到地头上,这时要站在地头望一会儿庄稼的,这时人会显得很高大,很富有。父亲象征性的找了找两边的志石,意在不要割错别人家的麦子,其实不找志石也能知道哪里是自己家的,母亲就通过数稷子的方式来找的。

    这块地的稷子是东西向的,父亲母亲先从东头开始割,因为东头靠大路,割完好往外背。我在地里扮演喝水吃甜瓜撒尿的角色,偶尔会帮着搬几捆小麦。

    不到一亩地的麦子割了两天半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到麦场排队打麦子。我家的麦场在爷爷家西边,大约是晚上的时候打麦机才排到我家,于是从爷爷家扯电出来,接上两盏灯照着忙活起来,按理说新打的麦子不能捂了,但是大晚上的也没法在场里晾了,于是装到袋子里拉回了家。

    虽然割小麦我帮不上什么忙,但接下来晒小麦我的用处就大了,在场里晒小麦要防偷防畜防下雨,并且还要时常翻着点。大人还要准备在收完的麦地里种玉米,小孩儿就成了麦场里的主力军。你可能会问,小孩不用上学吗?农村的小学是放麦假的,因为老师也要忙各家的农活的。

    这时我应该在麦场里光着脚翻麦子,用脚把地上的麦子搂成日本的枯山水一样,耧完一遍后,我可能在观察地上的蚂蚁,也可能在吃着龙葵。小时候有种玩具,外形是一直大象,象鼻口朝上,把一只小球放在鼻孔处,然后从尾巴吹气,小球就会悬浮起来,记得我们经常比赛看谁的球悬浮时间长。其实用麦秆和龙葵果也可以这样玩,找一根粗一点的麦秆,用指甲截取合适的长度,然后把一端劈开几道往外折一下,为的是能够都兜住龙葵果,因为麦秆是直的,所以玩起来的时候总要面朝青天的,你的视野里只有蓝色的天空下悬在黄色麦秆上的紫色龙葵果,现在想来其实挺美。

    夏日昼长夜短,下午七点钟天还是亮的,这时我在卖场里撑着袋口,父亲用木锨把小麦装起来,再过一会儿,我就坐在父亲开的拖拉机上回家了。母亲已经做好了饭菜,小时候的我吃起饭来很不正经,父亲为了哄着我多吃点饭,出进了花招,比如对对联,我如果对不上来就得罚吃一口饭;或者指定主题编顺口溜,或者成语接龙。这个办法随着使用次数的增加,威力日渐消逝,到后来我直接不欲理会了。但父亲还是发现了我吃饭的规律,那就是每顿只吃一碗菜,于是父亲把我的小碗改成了大碗,真是让我哭笑不得。

    饭后的时间基本是听我父亲嘚吧嘚,之所以用嘚吧嘚这个略显贬义的说法,是因为我极其厌恶父亲与人沟通的方式。我家堂屋靠北墙自西往东依此摆着大衣橱,菜橱,大桌子,大桌子,大椅子,饭后的父亲便坐在这张大椅子上,这似乎是他的专座,即使是有人到我家玩,他也不和大家坐在一起,而是坐在这张大椅子上,似乎坐在这里以凸显其主人的地位一样。

    接下来说说父亲的说话方式,那就是不管别人说得什么话题,只要被他接过话茬,别人便甭想再插上半句嘴。跟我交流时也不例外。至此我已记不清当晚说了些什么,但当时的感受却隐隐在心。别人插不上嘴并不是因为父亲说话不停顿,他也停顿,只是他的停顿并不是要让你接话。这时只要你一开口,他马上又开始嘚吧嘚一句,然后停顿,你又要开口,他立刻又用更高的嗓门嘚吧嘚了,如此反复几次,你也就不爱再跟他叨叨了,甚至懒得听他叨叨了。我在他这种不公平的沟通施压下,变得不爱说话,不管他说什么我都回一句“嗯”,这甚至影响了我的性格,以至于到现在我跟人交流的时候也很少表达自己的想法,而只是应和一下他人。上高中的时候,有时给父亲打电话也是很少说话,父亲说什么我都只是应和一声“嗯”,有几次父亲开我玩笑说“嘴真拙,不管什么事就只会说嗯。”我也反问过父亲:“你有没觉得你和人沟通的方式有问题啊?我每次刚想张嘴说什么都被你打断,我还懒得说什么呢?”可笑的是父亲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那样子的,并且从来没有改变他的说话方式。

    等麦子晒干了,玉米种完了,地瓜秧上了,父亲就要准备回大连了,我不自觉的写下了“回大连”而不是“去大连”,可能是因为我潜意识下觉得大连才是父亲的家,而大河东村的农活只是去帮一下忙而已。

    父亲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母亲会煮上十来个鸡蛋,叠一些煎饼,大水杯里装满水,把父亲的行李包重新塞满。等天一亮,父亲要骑车带着母亲到十五里远的镇上国道边去拦到烟台的客车,等父亲上了车,母亲再把自行车骑回来。我不知道母亲回来的路上心情是怎样的,这个回家待了十来天的男人是谁?是丈夫吗?他又为什么总是匆匆离去?

    父亲这一走,可能要等到玉米和地瓜成熟了才会再回来,也或许回来,这就是我在开头时说他不顾家的原因了,他不回来并不是因为别的,而只是因为路途遥远,回来一趟不容易,来回路费六百多。这确实算是事实,家里那点庄稼也不值那些钱。但农民种地仅仅是因为钱吗?你把地荒在哪里,村里还不得笑话死你啊,或许勤劳才是种地的原因,不为生计。

    父亲回大连后,玉米和地瓜接下来的活便都是母亲一个人的了,浇水,苗肥,打药,间苗,补苗,除草……

    农村女人的不易,你是否可见一斑了呢?

    父亲如果承受住了母亲电话里的责骂,到了秋收的时候便真的不回来了。母亲看着无法完成的农活,又气又急。她经常在干活的时候咬着牙根气愤的说“我恨不得把恁爸爸撕吧的焦咕黏,真是恨得我牙都卷了刃。”我印象中有很多次,邻居或亲戚实在不忍心我母亲一个人受累,便会抽出空来帮忙。有一年是我西邻家的哥哥嫂嫂帮着把地里的花生拉回了家,为此我还在初中的一次考试时,以这件事写了篇《邻里间》的作文;有一年,是我婶子等一些和我母亲比较要好的人来我家,以串门闲聊的名义剥完了玉米;有一年是我二舅白天干完自家的活,晚上又来帮忙收的岭那坡的花生;有一年我母亲被逼的学会了开拖拉机;有一年我也学会了开拖拉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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