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模

冬日凌晨六点的成都，还笼罩在一片烟雾中，一头银发的林大爷已收拾好在等公交了。而这样的生活已持续六年了。

六年前，林大爷还是一个低保户，每个月领着600块的补助艰难度日。每个月的房租加物业就要418块，剩下的钱紧紧巴巴地维持着基本的生活，生怕生个病有个意外。

多年前老伴儿去世，林大爷便独自一人生活在这公租房内。林大爷有两儿一女，一年到头也难见踪影，电话也很少打。起初，林大爷还经常给他们打，却总是听到嘟嘟嘟的声音，好不容易有人接了，没说两句就挂掉了。渐渐地，林大爷也不打了。时间久了，林大爷也渐渐记不清儿女的样子了。起初，林大爷还会时常翻翻相册，后来也翻了，便天天对着电视，看时光流逝。只是电视节目也无味，越是热闹的声音越显得屋内的冷清。林大爷便把电视关了，不再开起，只是默默拿一把椅子，坐在阳台上，看日光变换，看街上车水马龙，一天也不会说一句话。林大爷想，他会不会变成哑巴，再也不会说话了；他是不是也已经被世界遗忘了，他是不是也快要去见他的老伴儿了，毕竟他也已经82岁了……没有安享晚年，没有子孙满堂的天伦之乐，有的只是一天天难挨的时光，他想这日子真长。他想长生不老也是一种惩罚。

最近，林大爷迷上了去菜市场，这个热闹且充满生气的地方。林大爷并不去买菜，他通常只会捡一些小贩们扔掉的不新鲜的菜叶子。现在呢，他只是搬一个小板凳去菜市场边坐着，一坐半天，看市场上人来人往，看市场上人声鼎沸，看市场渐渐归于平静，他也会默默地搬起小凳子回家。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直到有一天，林大爷听见两人聊天。

“我最近听说呀成都师范学院招裸模呢，坐那儿不动，一天100呢，真是给的不少呢！”

“怎么了，你心动了，想去了呀？”

“哎，也就说说，这怎么抹得开脸呀，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多害臊呀！”

“可不是嘛，家里人怕也不会同意！”

真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林大爷心里犯起了嘀咕：与其天天坐菜市场，还不如去当裸模呢，还能挣点钱，还有人陪着说话。反正自己也一把年纪了，也没啥可害臊的，娃子们也没个影儿，也没啥可顾及的。再说71年毛主席就说中国可以搞人体绘画，89年《成都日报》天天登人体素描，这是艺术，也没啥子可丢人的。

主意一打定，林大爷就去当了裸模。穿衣服一天70，不穿衣服一天100。一天坐8个小时。一上课，林大爷就自己把衣服脱了，按着老师的要求摆好姿势，然后就尽量保持不动，让学生们画。林大爷很敬业，从不迟到。冬天天冷，虽然开着空调、小电暖，坐在电热毯上，但赤身裸体仍是冷飕飕的，但林大爷却从不喊冷，也不会动来动去取暖，更不会主动要求休息。日子久了，同学们都很心疼林大爷，画画的时候也格外专心。一休息就赶紧让林大爷把衣服穿上，生怕他生病。还会帮林大爷打开水，买饭，也会围着林大爷聊天。还会把素描作品送给林大爷。林大爷总是小心翼翼地收下，回家就赶紧好好收起来。没事的时候，林大爷也会拿出来看一看。

日子似乎就这么变得快了。林大爷喜欢上这样的生活，最怕的就是放寒暑假了。日子就又回到了之前的单调无聊，一个人看电视也觉得恼火得很。

林大爷很敬业，老师就将林大爷推荐给其他院校。这几年来，林大爷已跑遍了四川省内二十多所高校了。林大爷也渐渐有了名气，很多媒体来采访林大爷，林大爷成了名人了。琳达爷做裸模的事情便也传到了儿女的耳中。

这日，许久不曾上门的儿女来了。一进门，小儿子就气急败坏地说：“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你不嫌臊，我们还嫌臊得慌，你这一大把年纪了还做这么不要脸的事，你这不是让人戳我们的脊梁骨！你不准再去了！”林大爷一听也气了，破口大骂：“老子不偷不抢，老子丢谁人了！你个瓜娃子，平日不见个人儿，这会儿倒管起老子了，老子现在的日子巴适得很，不用你管！”小儿子脸涨红了道：“你还去，我就当没你这个爹，你死了，我也不给你收尸！”“老子不用你这个龟儿子管，你给老子滚！”小儿子拉着两个姐姐，一摔门就走了，再也没来过了。

林大爷一个人坐在屋里看日光渐渐淡下去，看一盏盏灯渐渐亮起来，叹了口气：“你们什么时候管过我，我一个人这么寂寞，这工作让我有被需要的感觉，我还是有用的，还能帮那些娃娃们学习画画。每天跑来跑去，我才发现，原来我还可以去那么多地方。”林大爷想：他终究是一个失败的父亲。也罢也罢，这么大年纪了，也该看开了，得不到的东西也就别再求了。哎，林大爷又叹了口气，颤颤巍巍站起来去做晚饭，日子还是要过的。

后来的日子，林大爷依旧做着裸模。只是，这个时候林大爷什么也不再想了，任大脑放空，任目光空洞，就这样不去想过去，不去想未来。就这样过一天是一天，日子才不会觉得痛苦。

一日，林大爷坐公交时，一名年轻的男子盯着林大爷看了半天。看得林大爷直犯嘀咕，是不是自己有啥问题。林大爷对着车窗看自己脸上没东西呀，又低头看看衣服也没什么不对劲呀。正猜疑呢，男子问：“您是林大爷吧？””嗯，是，你有啥子事嘛？”“我看了新闻，可佩服您了，您真勇敢，您可比好多年轻人都开明呢！”原来，这个男子是一名医生，看了关于林大爷的报道特别佩服林大爷，没想到在公交上碰到林大爷了。他给了林大爷200块，林大爷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了。还根据林大爷的身体状况给了林大爷一些调养身体的建议。林大爷眼眶湿润，心里微微泛酸。

回到家后，林大爷拿出相册，摸着老伴儿的照片，老泪纵横：孩他娘，我今天坐公交遇上个医生，跟我说了好多话，还给了我200块钱。咱那瓜娃子说我死了，也不给我收尸，他连个外人都不如呀！不认就不认吧，我也不用他们给我收尸。你也知道我这一辈子都是个急性子，说死也就死了，死了也就了了，还顾虑个啥子嘛。你说我这活了这几十年，也没啥子遗憾了。这几年，我可把咱没经历过的事都经历了一遍呀！我坐过好多次飞机了，天上的云一大片一大片的可白了；我还坐过大轮船，那海可比在电视上看的大多了。你那时候一直念叨想去天安门看，想去看毛主席，我都替你看了。我这一辈子也没白活呀，死了也不亏呀！死了也就能去见你了呀！念叨着念叨着，林大爷抱着相册在沙发上睡着了……

三天后，美院的老师带着警察敲响了林大爷的门……林大爷从来没迟到过，可这三天都没来了，电话也打不通，知道林大爷自己住，老师不放心就报了警。一打开门，发现林大爷面色安详，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抱着相册躺在沙发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