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卿在《至味在人间里》写道:每个人的肠胃实际上都有一扇门,而钥匙正是童年时期父母长辈给你的食物编码。无论你漂泊到哪里,或许那扇门早已残缺不堪,但门上的密码锁仍然紧闭着,等待你童年味觉想象的呼唤。
我的童年少年,正处在物资匮乏的时代。检索带着编码的食物,一时间记忆里竟然一片苍白。凸现在脑海里的,是冬日里皴裂的嘴唇,溃疡的嘴角。那是每月七毛三一斤猪肉,分了数次煮腌菜锅子的结果。想来那时候的娃个个都自觉做到了《菜根谭》里所说的“咬得菜根”,至于“百事可为”则不知究竟。有日后功成名就者,估计也不会追想起是童年少年冬日,日日咬嚼少肉缺油的腌白菜的结果。
虽然关于食物的记忆几近苍白。但也正因为这苍白,那少之又少的深入味蕾的至味,便如白雪地里的红梅花儿,一朵两朵,朵朵鲜明。
一、母亲的酒酿
外婆一生生了十二个孩子,历百苦千辛之累,锥心蚀骨之痛,最终只留下母亲和舅舅两个孩子。两个宝贝蛋儿,从小被外婆捧在手心里不知该如何宠才好。为了他们,外婆行善积德,像给病倒在门前的外乡人延医医治,把叫花子喊进厨房吃饭,接济亲朋邻里等等,数不胜数。
母亲说她小时候晚饭从没吃过,因为外婆听人说小孩子吃晚饭易积食,对身体不好。每到晚饭时,就让家里做手艺的小师傅背她出门逛。以至于母亲童年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吃上晚饭。至于活儿,更是啥都舍不得让他们做。到母亲生下我们姊妹四个,竟然能干得会缝被做鞋织毛衣,烧饭腌菜酿酒酿。就像母亲说的,为了你们四个,我必须十八般武艺样样学会。为母则强,真是一点不假啊。
童年少年,将近年关,天寒地冻,母亲总要张罗着酿一大钵子酒酿过年。那油黑发亮的陶瓷钵子,红漆堂堂的捂酒酿钵子的大站桶。母亲一锅铲一锅铲将晾凉的糯米饭铲进陶瓷钵子,一层一层匀撒酒曲时认真的神情,年轻愉悦的笑脸,乌黑卷曲的秀发,都和酒酿的甜香一同刻在了记忆深处。
长大后,不管走到天南海北,只要嗅到酒酿的甜香,童年的记忆瞬间就会被激活。即便现在和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坐在芜湖福禄商城美食一条街,吃上两碗酸辣粉就一杯酒酿水子,眼前看着老母亲满脸的菊花纹,脑子里浮现的依然是她年轻时笑意盈盈酿酒酿的情景。
二、父亲的美食汇
老王家的男人都会烧菜,这话不是吹的。大伯会烧,父亲会烧,老弟也会烧。老王家的三个女婿个个烧得一手好菜。(这个以后可以单独写一篇)还有一个我们从无知晓的二伯(父亲堂兄),在我十来岁时,突然来到我家,也只仅用一道外焦里嫩的糖醋桂鱼,就让我们姊妹四个永远记住了他。
小时候逢年过节,来人到客,都是父亲掌勺。请客前夜,父亲母亲就在灯下理菜单,白纸黑字地一行行写下来,就像现在饭店里的点菜单。凉拌海蜇皮、红烧狮子头、韭菜炒鸡蛋、清蒸鲫鱼……限于食材匮乏,也没有几个大菜,但林林总总也要凑上个十碗八碟的。逢年过节就要丰富的多,记得奶奶活着时,我家还曾养过一头猪。那年过年,煎炸煮炒,大肉大荤,桌上是前所未有的丰盛。
细数父亲的美食,记忆深刻的却是几样小食。凉拌海蜇皮、糖拌海带、凉拌马兰头。一直也没想明白,当年交通运输那么不发达,居于离海十万八千里小镇上的我们,为何每年年饭桌上,总有一道凉拌海蜇皮?入口冰冰的,没什么味道。只是嚼起来咕吱咕吱,十分爽口。父亲却极爱,一筷头一筷头地用它下酒。长大后,我依然不爱吃。但每遇上吃一口,那咕吱咕吱爽口的感觉,总让我想起小时候父亲以它下酒时满足的滋味,和一家人围桌举箸过大年的热闹气氛。
记得有段时间,初中上晚自习放学回家,肚子总是饿得咕咕叫。在碗橱里搜罗,总能发现淡黄色大搪瓷碗里的大半碗糖拌海带。那是爱吃零食和甜食的父亲的杰作。也不知姐姐和弟妹们没发现,还是不稀罕吃或不敢吃。反正每晚都有大半碗的糖拌海带,安然地躺在碗橱里等我回家。
来不及地端着大搪瓷碗,站在碗橱旁咕吱咕吱大嚼不已,真是过瘾。糖拌海带初入口,腥味十足,一点也不好吃。但吃着吃着,就会上瘾。那口感的爽,胶质的滑,入喉的甜,让人忍不住吃了又吃。但是,但是,要适可而止,要及时刹车!因为那是父亲的美食,他可从来都是个吃独食的大王。从小到大,从母亲到我们,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次会被他主动喊去分享他的美食。那次正吃得忘我投入,父亲突然出现在厨房里。白炽灯下,我嘴上挂着半截黑乎乎的海带,满脸窘态,罪证确凿地被他抓了个偷吃的现行。没想到啊真的没想到,他居然慈祥地笑着问我,“好吃吧?”我忙鼓嘴“嗯嗯”,卖力点头。“我也喜欢吃,好吃多吃点。”说完转身离去。
从那以后,我公然地开始分享父亲的美食。糖拌西红柿、冰糖炖银耳、糖水梨子、红糖糍粑、酥糖扣子糖灌心糖云片糕……母亲和姐姐每每看见,总是惊异于我的胆大妄为。直到看见我多次被父亲发现,从未遭责罚,才知道父亲并非吃独食,只是不懂如何分享。而我,也完全继承了父亲爱吃零食甜食的习惯,直到现在,还是像母亲说的,“跟个小老鼠样的,吃得不歇火。”如今老父亲驾鹤西去,我们家的零食大王后继有我,也算是对老父亲一份甜美的纪念。
至于马兰头,我曾专门写过,这里不再细叙挑马兰头的经历。记得少年春日,周六下午不上学。父亲早上就会用商量的口吻跟我说,下午去挑些马兰头好吗?好想吃马兰头拌臭干子。那还用说,我本来就想去呀。一下午心甘情愿地勾头弯腰在河边田埂细细搜寻,傍晚时分在北河清凌凌的水中洗净嫩夭夭的大半竹篮马兰头,拿回家滚水焯过。再用力搓揉出白沫,清水漂两三道,至沫尽。挤干水分,捏成拳头大三、四团,细细切碎。细盐、麻油、几滴酱油起鲜,拌入切成丁的臭豆干,花生碎。一碟下酒好菜。晚餐桌上,看父亲咪着小酒,筷子头夹起马兰头放进口中,“香!清香!”地赞着,心里那可真叫一个美呀美。
时光如茶,普洱老茶。点滴浓香都是美好记忆的沉淀。在这冬日午后,不喝茶的我,且学那茶中老饕,斟一盅褐色茶汤,就一碟甜香酥饼。在点滴浓香和甜酥里,品味当下,回味曾经。人间至味是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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