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下午,吃完团年饭。父亲说,想出去转一会,去看看阳春大街上新开的地下商城。
我应诺陪父亲前去。父亲过完年就整80周岁了。现在右腿至脚部有些麻木,走起路来有些力不从心。让他一人前去,我们有些不放心。
父亲下楼,我想搀着他。他说,不用搀,自己走。说着,他边扶住楼梯,边往下踏步。父亲下楼很慢,脚步也显得沉重,穿的棉袄显得有些臃肿。从身后看,他瘦弱的身体被肥大的袄子裹着,显得有些不协调。
我们给他买的保暖羽绒服,他不穿。他说那些衣服太轻便了,穿在身上感到太轻,总像是未穿棉衣,感到心里不踏实。他还是喜欢用棉花作内层的袄子。这种袄子实沉、厚重,穿在身上暖和,心里安心。
父亲这样说,我们也就不强求了。顺从父母的心愿,尊重父母的喜好。只要父母高兴,我们都表示赞同。日常父母穿衣、吃饭、出行等,都按照他们的意思办。
前往阳春大街,需穿过一条巷道。这条巷道,不宽,有些狭窄;两边的店铺都关了门,主人都回家过年去了。路上行人也不多,我和父亲边走边说着话。父亲慢慢地向我讲述,县城的过去、老式的街道以及历史的变迁。
父亲走得慢,说话的语速也慢;我也放慢脚步,尽量与父亲的步子保持一致,并排着和父亲一起走,不时地大声应着父亲的话。近两年来,父亲感到耳朵有些背了。和他说话,要大点声说。
走到小巷的一半了。一家店铺的门前,摆货物的门板以及座架,还未拆除。父亲说,我要坐一会,歇一歇,走不动了。我按了按门板及座架,看是否结实。这大概是一家卖鞋子的店铺,门板下还有一个装过新鞋的空盒子。我拆开盒子,把它铺垫在门板上,让父亲坐。
父亲坐在上面,有些喘气。父亲说,真的老啦!走不动了。我“安慰”父亲,您不老!现在人均寿命都提高了。您看您,上午坐了1个多小时的车,现在又走了这么远的路,已经不容易了。
父亲笑了笑,没有说话。
歇了一会,父亲起身,继续往前走。
阳春大街已没有了往日的喧闹,店铺都歇业关门了。地下商城的几个进口也关上了卷闸门。看来,想到地下一层去看看商城,是进不去了;已是大年三十的下午了,人们都在家过年呢。
看得出,父亲有些失望。不过,父亲说,没事。我们往前走,看看大礼堂去。
顺着阳春大街往前走,不一会,就到了大礼堂。大礼堂还是原来的老式样子,显得有些陈旧,与两边的现代建筑格格不入。
父亲说,大礼堂没怎么变呢,跟三十年前我们从这经过,看到的大礼堂,是一个样;只是墙的灰色更深了,显得更旧了。
三十年前?父亲的话,我有些疑惑,怎么提起三十年前?细细一想,哦,我明白了。
三十年前,我曾与父亲一起,从大礼堂这里路过,去了县人民医院。那年我读初二,眼睛近视,是父亲带我来县城医院检查了眼睛,配戴了眼镜。
父亲的话,勾起了我对那次到县城的回忆。
那天早上,母亲早早起床,为我和父亲摊了面粑粑,带上作为午饭。父亲便骑着自行车,驮着我,从乡村出发,骑了70多里路到达县城。
从老家到县城的70多里路,如果都是平坦的公路,一路骑下来也就二个小时左右。可这段路,要经过南山丘陵地带,山路是弯弯曲曲的,一段陡坡,连着一段下坡;一段弯路,接着一段弯路,且路都是石子路,车子骑在上面,颠簸得厉害;车轮溅起的石子飞得老远。
走完了山路,还有走过一条长长的堤坝,再搭乘摆渡的船,过伍庙的一条名叫直河的小河;再骑过一条漫长的公路,才能到达。
现在想来,那时候进趟城,真不易,真正地是“跋山涉水”啊!
我那时虽然瘦弱,但体重也快有100斤了。载着100斤的我,还骑那么远的路,父亲自然是劳累的。
还不到伍庙的高台路口,坐在后架上的我,就感到有些累了。一路上的颠簸,生硬的后架座早已“咯”得屁股生疼了,抓后架的手也显得麻木了。
我想,我坐车就感到累了,一直骑车的父亲,也肯定是很劳累了,他的后背此时一定已汗湿透了。
可我见父亲仍使劲地蹬着自行车,也没听父亲说累了,歇一歇。我想,父亲一定是想尽快地骑,早点到达县城,办好事后,好早点返回。
一路上,父亲没有多余的话;只是间隔性地问我干不干,喝不喝水;碰到有颠簸的路面,提醒我抓紧座架,免得颠得从车上掉下来。
看着父亲一骨脑地往前骑,也不多说话;坐在车后面的我,反倒心里不平静了,自责、厌恨自己的情绪在心底而生。
我责备自己,平时马马虎虎,不注意用眼卫生,让自己的眼睛近视了,还要麻烦父亲跑到县城里来给我配眼镜,既花钱,又辛苦。
我厌恨自己没有学会骑自行车。如果我学会了骑自行车,今天与父亲一人骑一辆,父亲不就不会如此劳累么?可那时的我,太“秀气”了,缺少男孩子的“阳刚之气”,到初二了还没有去学骑车。
此时,父亲的心里,是不是对我有埋怨的情绪呢?我额外地给家庭增加了负担,配一副眼镜也要花大几十块钱呢。要知道,那时候的家里,家大口阔,二哥也在读书,光靠种田,一家供应二个学生读书,父母的担子已经很重了。
路两边的树林、乡野一一从我眼前闪过,可我无心地看它们;我转过头去看父亲,他的背向前倾着,双腿用力地蹬着车的踏板,两个车轮发出“哧哧”的声响,快速地向前飞驰。
我想,父亲一定是双手握紧着车把,眼睛平视着前方,使劲地向前骑驶。遇到前有路人,他摇响的车铃声急急促促,提醒路人注意避让;遇有车辆经过,他则放慢车速,小心翼翼地与车辆错车,安全驶过。
碰到陡坡,我们父子二人都下车。他在前面推车,我在后面跟着,有时也用手推自行车一把。此时,父亲才会说上一两句话:“不用你推,空车不重,我推起来不费力。”
遇到下坡,父亲则让我重新坐上车。他捏紧自行车上与双把排在一起的闸阀,限定车轮飞奔,降低车速,风一般地往下行驶。
下坡路,是骑车中最轻松的。不用脚蹬,只要握紧双把,保持方向不弯,顺着道路下滑。但下坡,也要注意安全。
虽然父亲捏紧了闸阀,但由于惯性,车速仍很快。父亲提醒我,双手抓牢车后座,不要松手。耳边的风“呼啦啦”地响,父亲解开的外衫衣褂,随风吹起,飘荡不定。风吹衣衫声,有如风吹旗帜的“呼呼”声。
就这样一路前行,终于到达县城。路过阳春大街大礼堂时,父亲提醒我,看看大礼堂,这是县城最耀眼的建筑。
那时心有配眼镜的心事,我对大礼堂也就是一眼而过,并没有对它留下什么印象。没想到,三十年了,父亲此时还清楚地记得那次的路过经历。
我对路过大礼堂是没有印象了,但对父亲骑自行车,驮我70多里路到县城的这一路历程,仍记忆深刻。那时的父亲,身体强健,骑起自行车来如风驰一般。可如今,父亲再也骑不动自行车了,连走起路来,稍走远一点就走不动了。
我不禁感叹,父亲,真的老了。
我想时光能倒流,那该多好。我好想再回到以前,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架上,让他驮着走亲戚、赶大集;让他驮着去看乡村电影和老戏;让他驮着去看山岗上的稻谷、田垄上的棉花;让他驮着再进一趟县城,看那雄伟的大礼堂。
可如今,这都是遥远的记忆了。父亲,真的老了,车骑不动了,走远路也走不动了。到县城来一趟,需要我们开着小车带他来了;父亲再出远门,都要由我们驮着他出门了。
岁月,就是这样的无情,将一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壮年,变成了一个衰弱的老人了。
陪着父亲往回走,仍经过那条窄窄的巷道。父亲走在前面,我跟在他的后面。他的背稍往前凑,臃肿的袄子裹着他瘦弱的身体;他步履缓慢,但仍坚持前行,不要我的搀扶……
看着父亲前行的背影,我仿佛看到了边防海岸,那个站岗放哨、飒爽英姿的军人身影;看到了带领村里民兵骨干,巡逻乡间村道的民兵连长身影;看到了责任田里,挥汗如雨、赶耖耙田的农夫身影……
冬日,父亲在院子一角晒太阳,烤火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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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心里会老觉得麻烦自己的孩子,所以总推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