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对于家乡我没有完整的记忆,就如同孤儿无法回忆父母。搜肠刮肚,将仅存的碎片从记忆的“犄角旮旯”清理出来,凑了半簸箕。
家乡于我而言,只是写在户口簿中的地名,填写履历表“原籍”时的那个城市。
思乡是与生俱来的天性,和“儿不嫌母丑”异曲同工。
家乡,按照咱们的习惯就是父亲出生长大的地方——湖北省武汉市武昌镇的金口街。我仅仅知道这么多。
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
幼年,都是听着奶奶的乡音和她做的一手家乡菜——珍珠丸子、粉蒸肉、藕汤排骨,来感知自己是个小“湖北佬”。小伙伴们到家里来,他们和奶奶的交谈都是我来“翻译”。尽管我不太会讲湖北话,但是奶奶的话我都能听懂。
奶奶做粉蒸肉的时候先把糯米用冷水浸泡至软,然后用擀面杖碾碎,这种没啥技术含量的活儿我最爱干。
奶奶没文化,她娘家姓杨,为人妻后便按习俗被称为简杨氏。于是当她从收音机里听到“沈阳市”时就有了自己独特的理解。后来我才知道四川真有个简阳市。
那时候,没见过奶奶洗头,长年累月都是用篦子梳头,她头发又黑又长,油光水滑,在后脑勺盘成一个髻,一丝不乱。一直到后来”破四旧”剪了短发才开始洗头。同时被破的还有几枚珍藏多年的“袁大头”,记得奶奶一直包在手绢里。
篦子并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的用品。奶奶有好几个做工精美的篦子,齿间细密,远看竟看不出缝隙。因常年被头油浸润,水汪汪的带着光亮。
因为我母亲家在旗,所以女人都无需裹脚。所以奶奶被缠过的足,是我见过的唯一。每次看到都替她疼的慌。五个脚指头被裹成一个尖儿,整只脚看起来像个粽子。当然奶奶还有很长的裹脚布。
隔三差五,会有武汉的亲朋好友,带来一种带有豆面儿的酥糖,那种入口即化的香甜酥脆,是我对家乡最深的记忆。
父亲很小的时候,爷爷就病故了。奶奶29岁,便孤儿寡母拉扯四男一女五个娃。父亲排行老四。
爷爷在的时候,家里是开布店的。爷爷走后家道中落一贫如洗。大儿子和小女儿先后夭折,只剩下三个儿子。奶奶一个妇道人家生活困顿,便又把老二过继给两姓旁人,改肖姓。就是我下文中提到的肖伯伯。
不幸中的万幸。父亲的家庭出身因此被认定为“城市平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父亲小时候的事儿我几乎不了解,只知道他长到17、8岁时便开始打工赚钱贴补家用。再之后就和几个小伙伴儿去了延安,那是1938年。
父亲投身革命后就没回过湖北老家,一直到解放,才把奶奶接到了北京一起生活。至于父亲离开家乡那十几年,奶奶和留在身边唯一的儿子是怎么生活的,从来没听父亲说过。
我生在北京,长在北京,要不是特殊十年,我恐怕不会在那个时期去武汉。
时间回到69年,那年我读初一,不到14岁。初冬,比往年寒冷。突然刮来“一阵风”,让家家户户都离开北京。当时说法是“疏散人口”。人心惶惶,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那时大哥已经当兵去了无锡。家里剩我和二哥,还有奶奶。往哪里疏散呢?父母当时已经都下了河南信阳的“五七干校”。最后决定把奶奶送回武汉的肖伯伯家,我和二哥跟随父母去“五七干校”。
北风呼啸中,扛着帆布箱子,卷着铺盖卷,一家老小逃难般上了南去的绿皮车。
当时父亲和母亲分别在两个“连队”(五七干校其实是原来的劳改农场,所以都按照连队编制称呼)。虽然相隔不算太远,在当时没有任何交通工具的情况下,见面也难。
母亲说春节带我去武汉肖伯伯家看奶奶,那年父亲又出事儿了,被关了“牛棚”,便不能和我们一起去。二哥因为到了初中毕业季,他提前一个人回了北京,去参加毕业分配。
至于父亲当时又出了什么事儿也是后来听母亲说的。原本父亲已经得到平反,组织上也给他佩戴过大红花了。后来又莫名冒出来一个组织,叫做“五一六”。又是一场运动。当父亲被迫承认自己是“五一六”组织的黑后台时,母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后来,母亲得了甲亢。当时她四十出头。
这是我第一次去武汉,也是唯一的一次。
肖姓伯伯住在汉口的大蔡家巷,奶奶此时和这个当年过继给别人的儿子生活在一起。而这里距离金口还隔着长江大桥。
奶奶瘦了,目光呆滞,头发剪得很短,干枯凌乱,发型有点儿像南霸天,看起来挺有喜感。
肖伯伯和伯母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母女俩,妈说她给奶奶做衣服的布,穿在了肖伯母的身上。
武汉的冬天太冷了,因为室内没有暖气,室内外温度几乎一样。在房间里哈出来的气都冒着“白烟儿”。
除夕夜,我蜷缩在被窝里,也许是冻得太狠,我竟然在被窝里哭了起来。
母亲问我怎么了?我委屈地说“想爸爸!”妈妈轻叹了一声。我满脑子都是爸爸消瘦的背影——他腋下夹着小马扎,大雨中,泥泞的田间小路,一下子跌落在河沟里断了六根肋骨的情景在我脑子中挥之不去。
这一天,14岁的我,突然懂事了。
几十年了,家乡变化非常大,听说现在叫江夏区,是一个舒适美丽的地方。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好像都离我好远。
今年年初的一场灾难,全世界的目光聚焦武汉。我的家乡突然“病了”!华南海鲜市场,武汉协和医院,被训诫,吹哨人,李文亮……一个又一个人、物、事,从陌生到熟悉,魂牵梦绕;一天又一天攀升的数字,撕心裂肺!
家乡病了,游子心碎。妈妈派大哥给堂哥堂嫂拨通了电话,还好,他们安康如旧。社区的工作人员为他们的生命安全筑起了一道道屏障!
我的家乡一直在,是奶奶,是父亲,是种血浓于水的牵绊,是对青山绿水的向往,是忘不掉又回不去的梦境,更是当年那个懵懂女孩儿突然长大的地方。
作者简介:简村高龄小虾米,识字不多,数学老师中那个爱写作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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