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十七君子
1
“大家听说了吗？沈将军回来了，还被封了定北侯呢，回京时好大的阵仗！”
“是啊！我亲眼瞧见，华盖相接，漫天飞花，摩肩接踵，都封了景华大街呢！听说啊，皇帝亲自出城门来迎接！”
“当真好生威风啊！”
“哎，你们不晓得吧？沈将军还是个风流人物呢……”
沈将军，原名沈商，字念之。去年六月率一万精兵以少胜多一举歼灭匈奴十万，传为一段佳话，百姓们尊称他下凡神将。
沈将军是个里里外外的粗人一个，未娶妻，不识几个大字，却有听小曲的雅兴。听闻在北疆之时，周围八百里无人烟，荒漠横寂，这位风流将军硬是请了十几位边塞的识曲妙龄女子来弹唱，说是为了助兴，博一个好兆头。
台底下几个小商模样的人在低低私语，一脸八卦的表情。
倏然一声谄媚多娇的嗓音如雷贯耳，只见一身材肥大的中年女子，手持牡丹花纹的团扇，身着大紫色云裳，手腕处叮叮哐哐数十件玉镯金器，脸上抹的粉底惨白，丝毫不见活人气息，却又故作娇态的在脸颊处涂上血红胭脂，好有一双能说话似的柳叶眼，笑起来狭长，偷着那么浓重的狡黠。
只见那女子掩面笑道:“哎呀诸位！今儿个实在不巧，我们风月楼已有贵人包场，还望诸位尽快离场，别扫了我们贵人的雅兴啊！”说完转头似乎又不妥添道:“还望各位大人海涵！姑娘们，送客！”
一个时辰后，风月楼人声鼎沸，高贺声连连。只见那台下牡丹交椅上坐着一个身材雄壮的男人。那男人发髻高扎，发抠样式简单，泛着银白色的金属光芒，边缘暗红如血；几缕碎发散落在额边鬓角，给硬朗的脸平添几分温柔。那人眉峰如剑，黑色如墨，眉尾翘起，右眉则是被利物生生截断，显得锋利，眉下是一双深凹的双眼，浓密的睫毛如扇子一般洒下一片清明，挡住了眼中的色彩变幻。鼻子则是挺拔俊俏，鼻翼略窄，犹如一把郎朗背刀。嘴唇发紫，是常年在外作战的迹象。并且其人肤色呈现小麦色，手指长且有力，伤疤纵横，宛如沟壑，埋着深深血迹和沙场里的孤独与仇恨。
“刘妈妈，什么时候开始啊?我们侯爷等不及了！”不知是谁在人群喊道。随之而来一阵附和声。
刘妈妈陪笑道：“侯爷久等了，马上马上！”扭头冲楼上纱帘中喊道：“千千，动作快点，人家等着呢！”
声毕，锦绣河山的纱帘后闪出一女子的身影：一袭红衣，婀娜多姿，云鬓繁复大气，一看就是花了时间的，柳叶眉微挑，初露不凡；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青亮柔丽，长睫一扇一扇，灵气十足。鼻子从眉头一路向下细薄出众，舒展到鼻头了然收势，圆润可爱，一点薄唇点绛红。左半脸颊眼角处勾了一朵精致的五瓣桃花，一弯含笑，桃花入心。
那女子蚁腰轻轻一弯道歉道：“奴家晚了，让侯爷久等了，奴家在这里给侯爷赔个不是。望侯爷见谅。”
沈商自她出云帘便一步盯一步，寸步不让，这会儿自当眯眼打量着这位千千姑娘，忽然莞尔：“千千姑娘客气了，咱们自当开始吧。”
花千灯又是深深一礼，拿着琵琶登上台子。自弹自唱，余音袅袅。台下时不时一阵喝彩声。沈商却缄口，一言未发。
沈商心道：你一点都没变，和以前一样。
夜半子时，一道人马才姗姗离开。
这也好，今日的早市上又得添点闲闻轶事。
2
第二日下午，沈将军又来听曲，只不过这次是一人来的，素衣便装。点名要千千姑娘唱。
刘妈妈拗不过只能说实话，千千姑娘昨晚唱的时间太长，今儿个起来便有些倒嗓子，实在不便接客。
沈商心里有点心疼，但表面上云淡风轻：“刘妈妈还望体恤我些，我这一日不听曲，一日不落床，心里踏实不了。这样，我包个厢房，让姑娘唱一会休息一会，银钱翻倍。怎么样？”
刘妈妈顿时眉开眼笑：“侯爷都这样让步了，我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呢？我这就去看看我家姑娘，侯爷里面包厢请。静候片刻。”
沈商松了一口气，昨儿个确实是他不好，没考虑她的感受，让人家姑娘生生唱了四个时辰。左右过意不去，决定一定要来看看，还带了点润喉膏赔礼。
门“吱呀”一声开了，花千灯换了一身白衣素服前来，衣边的云纹秀的极其漂亮，边角处埋下金丝做区别。于昨日相比，今天的服饰更像是仙子了。
沈商起身，花千灯赶忙作揖，以云袖掩面艰难出声道：“今儿个嗓子是真的不适，就不浪费侯爷银两了，还望侯爷回吧。”沙哑如沙子鲠喉，摩擦咳血一般。
沈商将眉拧起道歉：“昨夜是在下考虑不周，坏了姑娘今天的生意，本应该上午来赔罪，确实有事耽搁了，这才下午急忙赶来。顺便给姑娘送来养喉的膏药，望姑娘不介意。”
听这话，花千灯一愣，一堂堂皇上亲自册封的武侯爷竟亲自来给一风尘女子道歉，实在是……不合常理啊。
事出反常必有妖。花千灯定睛仔细一看，沈将军便装前来，没有一人跟随，显然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出手大方，又来送礼……花千灯明白了，毕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了。
花千灯回礼道：“侯爷说笑了，侯爷千金之躯，臣女实在受不得。昨夜能为侯爷弹唱助兴，也是臣女的福气。今日实在唱不得，就不留侯爷了，侯爷还是回吧。”
沈商一听，有些急了：“姑娘这样善解人意，我实在过意不去，今儿个我就和姑娘聊聊天，不听曲儿了，养养姑娘嗓子，望姑娘答应。”
花千灯一听便笑了，心想：果然是道貌岸然的小人，披着狼皮的羊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聊聊天儿？
谁信？
花千灯莞尔：“侯爷若不嫌弃，便叫臣女的侍女来，若有一些京城的见闻，她也好回答。”
“好。”沈商很快笑着应下了。却不解那姑娘的笑意为何。
他应得如此爽快，反而使她心里不安起来：意欲何为？
坐下后，侍女泡了一杯那润唇膏给她喝。清凉润喉，不油不腻。确实上品。
“咳，”沈商想挑起话题轻咳一声，“姑娘哪里人？”
“京城人士，生于斯长于斯，不曾外出。”
“哦……”沈商又在努力找话题。
“那请问姑娘花名，字又为何？”沈商仔细看着她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甚是可爱，不由得心里的某个地方像是被羽毛轻轻刮了几下，瘙痒不已。
花千灯抬眸对上他的目光：“臣女姓花名千灯，取自诗歌‘龙衔火树千灯艳，鸡踏莲花万岁春’，臣女字归至，只因臣女生于冬至，归来在冬至。”
“花千灯……好名字，”沈商摸腮思索道：“虽然我一个粗人也不大懂，但是很好听的名字。”
花千灯低头赧然。
花千灯却不知沈商的心思这时已经飘到六年前的那个大雪纷飞的冬至里了。
那个晚上，很长很冷，周围店铺灯火通明，各家美味飘香，这风月楼里歌舞升平，花千灯当时才十六岁，却已是才气动京城，春色满皇都，各家公子挤破脑袋也要一睹尊荣。因此，在这冬至夜里还在奏唱不断，喝彩声一阵接着一声。沈商那年才十四岁，随流民而来，又无处去，瘦巴巴的，看着却像十岁的孩子。但是在黑夜里，他的眼睛极其明亮，对着灯火，一闪一闪的。他饿极了，就坐在风月楼前，靠着冷墙，听着曲儿掩盖胃中的抽搐。在寒天腊月中，这孩子居然睡着了。可是，这一但睡着了，就是在鬼门关了，进还是不进……
他在梦里感觉有人喊他，推他，问他，他极不情愿，睁眼却看见了一位一袭红衣的女子，面施淡妆，明眸皓齿，他怔住了。
那女子有些不爽：“你是不是哑巴，不会说话吗，我问你这么多遍你都不回答我？”
沈商眨眼：“啊……”
“啊什么啊，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在这里怎么睡着了？”那女子微拧眉气道。
“咕噜咕噜”身上肚子不争气的叫了，他垂眸，没回答。
那女子眯起眼打量他，起身走了。
沈商蜷起身子，这时天已经下起大雪，鹅毛般的雪花落在他肩上，头发上，睫毛上，赤足上。饥寒交迫中，忽然闻见一股荠菜猪肉饺子味儿，虽然好久没吃过了，但记忆中的味道突然如海浪般翻涌起来，拍打他，击垮他。
这是……饿出幻觉了吗？
他寻找味道来源，却见那姑娘端着一大碗饺子递给他。又为他披了件大衣，大红色的，一看就是姑娘的样式。
她道:“今儿个是我生辰，本姑娘开心，这个，”她眼瞟了沈商一下递上去一只玉镯，“赏你的了。”
沈商瞪大了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不容易回神，听见里面有个女人喊叫:“千千！人哪去了？”
这姑娘赶忙应道:“刘妈妈！这呢！”
说完起身，给他裹紧了大衣，说:“你赶快走吧，找个暖和地儿，外面太冷了。”
“侯爷，侯爷……”花千灯看他神游了，小心地叫他。
“不好意思，想起一些旧事。”沈商眼眶微红，转而地笑道:“姑娘是不是该过生辰了？”
花千灯拿起杯盏准备喝茶，一听这话愣住了:“侯爷如何得知？”
原来花千灯为了避免送礼麻烦，一直不肯对外公开生辰，每次只在这风月楼里一碗饺子就算过去了。
那他……是如何得知？
那小丫鬟在一旁更是一头雾水，她家姑娘的生辰连她都不知道呢。
“哈哈，我……无意间打听出来的。既然我知晓了姑娘的一个秘密，那姑娘问我一个便是，我定如实回答，也算两平了。”沈商无意识的转着左手食指上的扳指，轻轻摩擦。
“嗯……那好。”花千灯踌躇片刻继续说道:“侯爷年方几何？”
沈商赧然:“我刚及弱冠，姓沈单字一个商，字念之。但这不算是秘密，姑娘可重新问一个。”
花千灯笑了:“侯爷真的是英年才俊，如此小的年纪便有如此的功绩，真可谓当代公瑾了”。这个武侯爷和她想的还真不一样，好似并无那些个龌龊心思。
她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那侯爷……为何非要来这风月楼听我唱曲呢？这波澜皇都绵延数千里，非要给我们这些个伶人排个名头，臣女也并非一等一的人选，所以，敢问侯爷……是何居心？”
花千灯终于抬眼，直勾勾地望着他，语气虽温柔，但也流露锋芒。
这下小丫鬟急了，这可是当今的武侯爷啊，年少便成名，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可是得罪不得。
小丫鬟插嘴道:“侯爷，我们家姑娘不是这个意思……”
沈商抬眸莞尔:“无妨。”
低下头避开两人的目光接着说道:“我有位心尖儿上的人，在这里……我来寻她。”在花千灯看不见的地方，这么英明神武的将军却见羞涩，狠狠咬牙抬起头，坦坦荡荡看着那人琥珀色的眼镜继续说道:“如果她愿意，我想娶她，回家。”
殊不知沈将军这两句话说完，背后已起了一层冷汗，湿透里衣，仿佛用尽了那战场上披坚执锐的万丈勇气。
花千灯莞然，垂眸不去看他，听不懂般的讲到:“哦，”语调轻佻，“那这位姑娘真是好福气啊。”
说完，抿了一口茶，淡然一笑。
小丫鬟看着这神转折，不由得憋着口气。
沈商以为她不明白，手足无措起来:“我的意思是……不是这样……是……”他手脚并用妄想解释清楚，却显得笨拙可爱。
花千灯心里不知为何，像是突然开了一朵花一般，芳香荡漾，明媚灿烂。
“我明白。”她道。
“啊？……你明白……我的意思？”他眨着眼睛咽了口口水，有点惊喜的样子。
“嗯。”
“那……那你……有没有……有没有……内个……”沈商心里暗骂自己，关键时候掉链子。
“没有。”
花千灯直直地看着他的脸，由喜悦的绯红变为拒绝的惨白。
心里突然被抽了一下。生生地疼了起来，流着鲜血，殷殷不断。
她继续道:“侯爷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只是这样的玩笑听了个几十遍，也就腻了。”她苦笑。
“再者，侯爷身份高贵，如天上星，奴家命贱天不怜，怎的能配得上侯爷，恐怕是连妾室都担不得……”
言未竟，那小丫鬟却憋红了脸，抢言道:“姑娘怎么能如此妄自菲薄，本就是完璧之身，琴曲弹演，样样精通，心地至纯至善，我看哪户大家闺秀也比不上咱家姑娘一半的好！”小丫头愤愤不平。
花千灯提眼皮挖了她一眼:“我本就是风尘中人，干净不干净，又有谁说得清呢？”
“我信！”沈商斩钉截铁道:“我信姑娘！”
花千灯哑然。不解的看着他。
他又道:“也请姑娘相信我，”声音越说越小，但是底气不减。
“我虽是不懂风月事，不懂姑娘你的心思，但是……”他停顿了。
“……但是沈某此生只会娶姑娘一个人！别的什么人……我都不要！”
“侯爷……才见了我两面，如此深情厚谊，奴家实在不敢细细揣度。”
沈商直摇头，皱着眉:“不，不止两次……”
三次？
不，不止三次。
在边塞无数个冷风吹过的夜晚，他的梦里总会有一名唱着曲儿的女子，一袭红衣，如约仙子，翩翩而至。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铁马是你，冰河也是你。
“千千，你……能不能唤一声我的名字？”沈商临走前恳求道。
花千灯僵了一下，转而笑道:“沈将军又拿奴家取笑了。天黑了，沈将军一路小心。”
沈商脸上抑制不住的难过终于融入在这漫漫夜色中。
她最终没唤他。
但是他也不知，这一声“沈将军”又是包含多少尊敬与柔情呢？
3
一连这几天，风月楼里那位千千姑娘都在暖厢里端坐着。
无论沈将军来或者不来，都会送来文书与银两，专门点出要听千千姑娘唱曲儿，让她在那里等着。
沈将军到底是公务繁忙，刚回京，多少大事等着禀告与处理。听传闻，沈将军又要出征，这次是南下，平定南蛮，收回失地。皇帝对这事很在意，力求一击即破。于是沈商在兵部和军机处忙得团团转，但心里还留着一丝清明，还有人在等他。
傍晚，一切基本落定。沈商溜到风月楼，却见花千灯早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手边是一壶早已凉透了的茶水。
沈商心疼。脱下外氅，在怀里暖热乎后小心翼翼的披在她身上，掖好。手指若有若无的擦过她的细腻脸颊。心里腾地升起一团暖乎乎的云雾。酥酥甜甜的。
沈商留恋这样的感觉，这样在一起的时光，这样近在咫尺一楼入怀的距离。
他自认为大逆不道地抬起手来，伸向她的脸颊，在几寸的地方倏然停住：还是别吵醒她了。
在她均匀平缓的呼吸声中，沈商轻摸了一下她的秀发，顺着纹路，万般小心，像在欣赏一件精美的陶瓷，一碰易碎。因此，他想用他余生的运气去换她一世安乐。望万能的神啊，同意。
离开前，他留了书信一封：
“感谢姑娘于六年前冬至一饭之恩，一玉之情，小生愿用后半生福祉祈求姑娘一生平安喜乐，终得良人归。”
一生安乐，终得良人。
银两照来，千千姑娘照样等在暖阁中。但是不知这位姑娘此刻是何心思。
窗外一片欢腾气氛，家家张灯结彩，皇城中数十万精兵严阵以待，箭在弦上。
花千灯百般聊赖，斜倚在窗户旁，看着皇城方向，神色漠然，那一张张征兵告示在提醒她：沈商要走了。
又是一年冬至，家家团聚，花千灯亲自下厨煮了两碗饺子。
为什么要煮两碗？
她也不知。
但是她相信他会来的。
他果然来了，乘着风，披着雪。
“这是送你的生辰礼物，打开看看，”沈商催促道。
嗯，是一只色泽景润的玉扳指，他戴的那只。
花千灯抬头看着他：“这是你以前戴的那个？”
“嗯。”身上很羞涩地笑了，“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东西了，她说，这东西是我父亲给她的。”
话没有挑明，但是谁都知道了。
“我母亲还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他闭了闭眼下定决心，“以身相许如何？”
他的心跳在加速，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急迫。
她的心却跳漏了一拍。
对花千灯爱慕送信的少年不计其数，对她的美色贪恋的大户人家恒河沙数，对她许愿祈求芳心的浩如烟海。那些甜言蜜语终抵不过岁月匆匆，一代一代的绝世美人渐渐长成，出落得越发精致漂亮，不可方物，那些仰慕之声换了一批又一批，一茬又一茬。她曾告诫自己，戏子无心。可是，遇见沈商，到底是苍生有情，还是又成窠臼。
沈……念之。念之……
念得到底是谁？若他说的是真话，那么整整六年了，初心不改，他还在红尘尽头等她，回家。
若他说的是真话，听说的那些风流韵事……传说他已有位心上人，所以他披荆斩棘，冲在最前方，无畏战斗，要搏取功名，风光回乡娶那位心上人；但是每夜必须找一位美艳至极的歌姬唱那中原小曲儿，不听无法入眠……
心上人……心尖儿上的人……
花千灯声音发颤：“沈将军英勇盖世，只是我听闻将军在北疆夜夜笙歌，又听闻将军有位心尖上的人，恐怕不妥吧。”
沈商看着她低垂的眉目，心里打量道：这是……吃醋了吗？
“你是我干干净净放在心上的人，我……在北疆思你，念你，又不可得……心里妄想着听听中原的曲儿，能缓一缓相思之苦，越发现这苦无药可解，那些边塞女人，唱的又都不如你……”沈商赧然，脸颊红了。
花千灯听完，嘴唇一抿，无声的笑了：“我煮了些饺子，坐下一起吃吧。”
“嗯，好。”
沈商安静地扒拉着饺子，一口一个，觉得有些快了，就一口半个，吃完一个，抬头看她一眼。如果四目相对，沈将军就会赶紧移开。
啊，英明神武锐不可当的沈将军遇到劲敌了。
“将军眉上的疤是杀敌时留下的吗？”
沈商吃完一个饺子摇了摇头：“不是，是喝醉了酒碰到了石阶上，摔的。”
花千灯微微笑道：“将军大意了而已。”
“嗯……我怕你在京城找了一个好人家嫁了，我怕你成了别人家小孩的妈妈，我怕，我又没有功名，不能回去。当时，心里难受。所以喝了点酒。”沈商轻描淡写地说着，花千灯心里却不是滋味。
“此去蛮南，霜重路湿，诡人作祟，将军当小心才是。”花千灯摆弄碗里的饺子，却没有吃。
“我知道。”沈商笑意盈盈说道。
“千灯祝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早日凯旋归来！”花千灯眉头一皱，“这时候是不是少点酒啊？”
沈商笑道:“借姑娘吉言！来年我还来吃姑娘的饺子。”
“好！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4
第二天一早，花千灯便听到了整顿军旅的号角声，远望着乌压压的军队出城南下。
她喃喃道:“将军，你可是答应了我的，一定要回来。”
但是，这几日夜里一直睡不安生，总爱梦到一些血腥的场面，人头累累，残尸纵横，恶臭冲天，她站在尸山血海中，望不到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任凭她怎么呼唤，周围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她突然怕了。慌了起来。疯狂地跑了起来，没命似的。
远远的，她看见了一个人影，身披血红斗篷，就站那，持着剑。
她大喊着:“将军！”声音终于破口而出，她惊慌。跑向他。
跑近了，却发现那人不是沈商，那个男人突然抬头，恶狠狠地瞪着她:“我要你拿命来！”说着，拿着那剑刺过来，她惊呼，腿一下子软了，跪在地上。
电光火石间，一人影挡过来，反抱住她，挡了那剑。
是沈商。
“将军……将军……你怎么样”花千灯抚摸着他的脸心痛地问道。
梦里的沈商面色惨白，毫无血色，艰难地笑着说:“千千不哭，没事，我们回家……”
回家……回家……
但是沈商确实越来越透明，重量一点一点地消失，最后无影无踪，但那笑容却一直在，直到最后一刻。
花千灯抓狂，呼天喊地。却惊叹看着万物失色，百花沦陷，换天改地。
意识恢复后，发现自己躺在阁楼里，满身虚汗，眼泪阑干，想发声，发现嗓子哑了。一摸额头，汗液交织，秀发纵横，黏在额头上。
“大家听说了吗？沈将军回来了，还被封了定北侯呢，回京时好大的阵仗！”
“是啊！我亲眼瞧见，华盖相接，漫天飞花，摩肩接踵，都封了景华大街呢！听说啊，皇帝亲自出城门来迎接！”
“当真好生威风啊！”
“哎，你们不晓得吧？沈将军还是个风流人物呢……”
沈将军，原名沈商，字念之。去年六月率一万精兵以少胜多一举歼灭匈奴十万，传为一段佳话，百姓们尊称他下凡神将。
沈将军是个里里外外的粗人一个，未娶妻，不识几个大字，却有听小曲的雅兴。听闻在北疆之时，周围八百里无人烟，荒漠横寂，这位风流将军硬是请了十几位边塞的识曲妙龄女子来弹唱，说是为了助兴，博一个好兆头。
台底下几个小商模样的人在低低私语，一脸八卦的表情。
倏然一声谄媚多娇的嗓音如雷贯耳，只见一身材肥大的中年女子，手持牡丹花纹的团扇，身着大紫色云裳，手腕处叮叮哐哐数十件玉镯金器，脸上抹的粉底惨白，丝毫不见活人气息，却又故作娇态的在脸颊处涂上血红胭脂，好有一双能说话似的柳叶眼，笑起来狭长，偷着那么浓重的狡黠。
只见那女子掩面笑道:“哎呀诸位！今儿个实在不巧，我们风月楼已有贵人包场，还望诸位尽快离场，别扫了我们贵人的雅兴啊！”说完转头似乎又不妥添道:“还望各位大人海涵！姑娘们，送客！”
一个时辰后，风月楼人声鼎沸，高贺声连连。只见那台下牡丹交椅上坐着一个身材雄壮的男人。那男人发髻高扎，发抠样式简单，泛着银白色的金属光芒，边缘暗红如血；几缕碎发散落在额边鬓角，给硬朗的脸平添几分温柔。那人眉峰如剑，黑色如墨，眉尾翘起，右眉则是被利物生生截断，显得锋利，眉下是一双深凹的双眼，浓密的睫毛如扇子一般洒下一片清明，挡住了眼中的色彩变幻。鼻子则是挺拔俊俏，鼻翼略窄，犹如一把郎朗背刀。嘴唇发紫，是常年在外作战的迹象。并且其人肤色呈现小麦色，手指长且有力，伤疤纵横，宛如沟壑，埋着深深血迹和沙场里的孤独与仇恨。
“刘妈妈，什么时候开始啊?我们侯爷等不及了！”不知是谁在人群喊道。随之而来一阵附和声。
刘妈妈陪笑道：“侯爷久等了，马上马上！”扭头冲楼上纱帘中喊道：“千千，动作快点，人家等着呢！”
声毕，锦绣河山的纱帘后闪出一女子的身影：一袭红衣，婀娜多姿，云鬓繁复大气，一看就是花了时间的，柳叶眉微挑，初露不凡；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青亮柔丽，长睫一扇一扇，灵气十足。鼻子从眉头一路向下细薄出众，舒展到鼻头了然收势，圆润可爱，一点薄唇点绛红。左半脸颊眼角处勾了一朵精致的五瓣桃花，一弯含笑，桃花入心。
那女子蚁腰轻轻一弯道歉道：“奴家晚了，让侯爷久等了，奴家在这里给侯爷赔个不是。望侯爷见谅。”
沈商自她出云帘便一步盯一步，寸步不让，这会儿自当眯眼打量着这位千千姑娘，忽然莞尔：“千千姑娘客气了，咱们自当开始吧。”
花千灯又是深深一礼，拿着琵琶登上台子。自弹自唱，余音袅袅。台下时不时一阵喝彩声。沈商却缄口，一言未发。
沈商心道：你一点都没变，和以前一样。
夜半子时，一道人马才姗姗离开。
这也好，今日的早市上又得添点闲闻轶事。
2
第二日下午，沈将军又来听曲，只不过这次是一人来的，素衣便装。点名要千千姑娘唱。
刘妈妈拗不过只能说实话，千千姑娘昨晚唱的时间太长，今儿个起来便有些倒嗓子，实在不便接客。
沈商心里有点心疼，但表面上云淡风轻：“刘妈妈还望体恤我些，我这一日不听曲，一日不落床，心里踏实不了。这样，我包个厢房，让姑娘唱一会休息一会，银钱翻倍。怎么样？”
刘妈妈顿时眉开眼笑：“侯爷都这样让步了，我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呢？我这就去看看我家姑娘，侯爷里面包厢请。静候片刻。”
沈商松了一口气，昨儿个确实是他不好，没考虑她的感受，让人家姑娘生生唱了四个时辰。左右过意不去，决定一定要来看看，还带了点润喉膏赔礼。
门“吱呀”一声开了，花千灯换了一身白衣素服前来，衣边的云纹秀的极其漂亮，边角处埋下金丝做区别。于昨日相比，今天的服饰更像是仙子了。
沈商起身，花千灯赶忙作揖，以云袖掩面艰难出声道：“今儿个嗓子是真的不适，就不浪费侯爷银两了，还望侯爷回吧。”沙哑如沙子鲠喉，摩擦咳血一般。
沈商将眉拧起道歉：“昨夜是在下考虑不周，坏了姑娘今天的生意，本应该上午来赔罪，确实有事耽搁了，这才下午急忙赶来。顺便给姑娘送来养喉的膏药，望姑娘不介意。”
听这话，花千灯一愣，一堂堂皇上亲自册封的武侯爷竟亲自来给一风尘女子道歉，实在是……不合常理啊。
事出反常必有妖。花千灯定睛仔细一看，沈将军便装前来，没有一人跟随，显然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出手大方，又来送礼……花千灯明白了，毕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了。
花千灯回礼道：“侯爷说笑了，侯爷千金之躯，臣女实在受不得。昨夜能为侯爷弹唱助兴，也是臣女的福气。今日实在唱不得，就不留侯爷了，侯爷还是回吧。”
沈商一听，有些急了：“姑娘这样善解人意，我实在过意不去，今儿个我就和姑娘聊聊天，不听曲儿了，养养姑娘嗓子，望姑娘答应。”
花千灯一听便笑了，心想：果然是道貌岸然的小人，披着狼皮的羊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聊聊天儿？
谁信？
花千灯莞尔：“侯爷若不嫌弃，便叫臣女的侍女来，若有一些京城的见闻，她也好回答。”
“好。”沈商很快笑着应下了。却不解那姑娘的笑意为何。
他应得如此爽快，反而使她心里不安起来：意欲何为？
坐下后，侍女泡了一杯那润唇膏给她喝。清凉润喉，不油不腻。确实上品。
“咳，”沈商想挑起话题轻咳一声，“姑娘哪里人？”
“京城人士，生于斯长于斯，不曾外出。”
“哦……”沈商又在努力找话题。
“那请问姑娘花名，字又为何？”沈商仔细看着她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甚是可爱，不由得心里的某个地方像是被羽毛轻轻刮了几下，瘙痒不已。
花千灯抬眸对上他的目光：“臣女姓花名千灯，取自诗歌‘龙衔火树千灯艳，鸡踏莲花万岁春’，臣女字归至，只因臣女生于冬至，归来在冬至。”
“花千灯……好名字，”沈商摸腮思索道：“虽然我一个粗人也不大懂，但是很好听的名字。”
花千灯低头赧然。
花千灯却不知沈商的心思这时已经飘到六年前的那个大雪纷飞的冬至里了。
那个晚上，很长很冷，周围店铺灯火通明，各家美味飘香，这风月楼里歌舞升平，花千灯当时才十六岁，却已是才气动京城，春色满皇都，各家公子挤破脑袋也要一睹尊荣。因此，在这冬至夜里还在奏唱不断，喝彩声一阵接着一声。沈商那年才十四岁，随流民而来，又无处去，瘦巴巴的，看着却像十岁的孩子。但是在黑夜里，他的眼睛极其明亮，对着灯火，一闪一闪的。他饿极了，就坐在风月楼前，靠着冷墙，听着曲儿掩盖胃中的抽搐。在寒天腊月中，这孩子居然睡着了。可是，这一但睡着了，就是在鬼门关了，进还是不进……
他在梦里感觉有人喊他，推他，问他，他极不情愿，睁眼却看见了一位一袭红衣的女子，面施淡妆，明眸皓齿，他怔住了。
那女子有些不爽：“你是不是哑巴，不会说话吗，我问你这么多遍你都不回答我？”
沈商眨眼：“啊……”
“啊什么啊，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在这里怎么睡着了？”那女子微拧眉气道。
“咕噜咕噜”身上肚子不争气的叫了，他垂眸，没回答。
那女子眯起眼打量他，起身走了。
沈商蜷起身子，这时天已经下起大雪，鹅毛般的雪花落在他肩上，头发上，睫毛上，赤足上。饥寒交迫中，忽然闻见一股荠菜猪肉饺子味儿，虽然好久没吃过了，但记忆中的味道突然如海浪般翻涌起来，拍打他，击垮他。
这是……饿出幻觉了吗？
他寻找味道来源，却见那姑娘端着一大碗饺子递给他。又为他披了件大衣，大红色的，一看就是姑娘的样式。
她道:“今儿个是我生辰，本姑娘开心，这个，”她眼瞟了沈商一下递上去一只玉镯，“赏你的了。”
沈商瞪大了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不容易回神，听见里面有个女人喊叫:“千千！人哪去了？”
这姑娘赶忙应道:“刘妈妈！这呢！”
说完起身，给他裹紧了大衣，说:“你赶快走吧，找个暖和地儿，外面太冷了。”
“侯爷，侯爷……”花千灯看他神游了，小心地叫他。
“不好意思，想起一些旧事。”沈商眼眶微红，转而地笑道:“姑娘是不是该过生辰了？”
花千灯拿起杯盏准备喝茶，一听这话愣住了:“侯爷如何得知？”
原来花千灯为了避免送礼麻烦，一直不肯对外公开生辰，每次只在这风月楼里一碗饺子就算过去了。
那他……是如何得知？
那小丫鬟在一旁更是一头雾水，她家姑娘的生辰连她都不知道呢。
“哈哈，我……无意间打听出来的。既然我知晓了姑娘的一个秘密，那姑娘问我一个便是，我定如实回答，也算两平了。”沈商无意识的转着左手食指上的扳指，轻轻摩擦。
“嗯……那好。”花千灯踌躇片刻继续说道:“侯爷年方几何？”
沈商赧然:“我刚及弱冠，姓沈单字一个商，字念之。但这不算是秘密，姑娘可重新问一个。”
花千灯笑了:“侯爷真的是英年才俊，如此小的年纪便有如此的功绩，真可谓当代公瑾了”。这个武侯爷和她想的还真不一样，好似并无那些个龌龊心思。
她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那侯爷……为何非要来这风月楼听我唱曲呢？这波澜皇都绵延数千里，非要给我们这些个伶人排个名头，臣女也并非一等一的人选，所以，敢问侯爷……是何居心？”
花千灯终于抬眼，直勾勾地望着他，语气虽温柔，但也流露锋芒。
这下小丫鬟急了，这可是当今的武侯爷啊，年少便成名，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可是得罪不得。
小丫鬟插嘴道:“侯爷，我们家姑娘不是这个意思……”
沈商抬眸莞尔:“无妨。”
低下头避开两人的目光接着说道:“我有位心尖儿上的人，在这里……我来寻她。”在花千灯看不见的地方，这么英明神武的将军却见羞涩，狠狠咬牙抬起头，坦坦荡荡看着那人琥珀色的眼镜继续说道:“如果她愿意，我想娶她，回家。”
殊不知沈将军这两句话说完，背后已起了一层冷汗，湿透里衣，仿佛用尽了那战场上披坚执锐的万丈勇气。
花千灯莞然，垂眸不去看他，听不懂般的讲到:“哦，”语调轻佻，“那这位姑娘真是好福气啊。”
说完，抿了一口茶，淡然一笑。
小丫鬟看着这神转折，不由得憋着口气。
沈商以为她不明白，手足无措起来:“我的意思是……不是这样……是……”他手脚并用妄想解释清楚，却显得笨拙可爱。
花千灯心里不知为何，像是突然开了一朵花一般，芳香荡漾，明媚灿烂。
“我明白。”她道。
“啊？……你明白……我的意思？”他眨着眼睛咽了口口水，有点惊喜的样子。
“嗯。”
“那……那你……有没有……有没有……内个……”沈商心里暗骂自己，关键时候掉链子。
“没有。”
花千灯直直地看着他的脸，由喜悦的绯红变为拒绝的惨白。
心里突然被抽了一下。生生地疼了起来，流着鲜血，殷殷不断。
她继续道:“侯爷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只是这样的玩笑听了个几十遍，也就腻了。”她苦笑。
“再者，侯爷身份高贵，如天上星，奴家命贱天不怜，怎的能配得上侯爷，恐怕是连妾室都担不得……”
言未竟，那小丫鬟却憋红了脸，抢言道:“姑娘怎么能如此妄自菲薄，本就是完璧之身，琴曲弹演，样样精通，心地至纯至善，我看哪户大家闺秀也比不上咱家姑娘一半的好！”小丫头愤愤不平。
花千灯提眼皮挖了她一眼:“我本就是风尘中人，干净不干净，又有谁说得清呢？”
“我信！”沈商斩钉截铁道:“我信姑娘！”
花千灯哑然。不解的看着他。
他又道:“也请姑娘相信我，”声音越说越小，但是底气不减。
“我虽是不懂风月事，不懂姑娘你的心思，但是……”他停顿了。
“……但是沈某此生只会娶姑娘一个人！别的什么人……我都不要！”
“侯爷……才见了我两面，如此深情厚谊，奴家实在不敢细细揣度。”
沈商直摇头，皱着眉:“不，不止两次……”
三次？
不，不止三次。
在边塞无数个冷风吹过的夜晚，他的梦里总会有一名唱着曲儿的女子，一袭红衣，如约仙子，翩翩而至。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铁马是你，冰河也是你。
“千千，你……能不能唤一声我的名字？”沈商临走前恳求道。
花千灯僵了一下，转而笑道:“沈将军又拿奴家取笑了。天黑了，沈将军一路小心。”
沈商脸上抑制不住的难过终于融入在这漫漫夜色中。
她最终没唤他。
但是他也不知，这一声“沈将军”又是包含多少尊敬与柔情呢？
3
一连这几天，风月楼里那位千千姑娘都在暖厢里端坐着。
无论沈将军来或者不来，都会送来文书与银两，专门点出要听千千姑娘唱曲儿，让她在那里等着。
沈将军到底是公务繁忙，刚回京，多少大事等着禀告与处理。听传闻，沈将军又要出征，这次是南下，平定南蛮，收回失地。皇帝对这事很在意，力求一击即破。于是沈商在兵部和军机处忙得团团转，但心里还留着一丝清明，还有人在等他。
傍晚，一切基本落定。沈商溜到风月楼，却见花千灯早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手边是一壶早已凉透了的茶水。
沈商心疼。脱下外氅，在怀里暖热乎后小心翼翼的披在她身上，掖好。手指若有若无的擦过她的细腻脸颊。心里腾地升起一团暖乎乎的云雾。酥酥甜甜的。
沈商留恋这样的感觉，这样在一起的时光，这样近在咫尺一楼入怀的距离。
他自认为大逆不道地抬起手来，伸向她的脸颊，在几寸的地方倏然停住：还是别吵醒她了。
在她均匀平缓的呼吸声中，沈商轻摸了一下她的秀发，顺着纹路，万般小心，像在欣赏一件精美的陶瓷，一碰易碎。因此，他想用他余生的运气去换她一世安乐。望万能的神啊，同意。
离开前，他留了书信一封：
“感谢姑娘于六年前冬至一饭之恩，一玉之情，小生愿用后半生福祉祈求姑娘一生平安喜乐，终得良人归。”
一生安乐，终得良人。
银两照来，千千姑娘照样等在暖阁中。但是不知这位姑娘此刻是何心思。
窗外一片欢腾气氛，家家张灯结彩，皇城中数十万精兵严阵以待，箭在弦上。
花千灯百般聊赖，斜倚在窗户旁，看着皇城方向，神色漠然，那一张张征兵告示在提醒她：沈商要走了。
又是一年冬至，家家团聚，花千灯亲自下厨煮了两碗饺子。
为什么要煮两碗？
她也不知。
但是她相信他会来的。
他果然来了，乘着风，披着雪。
“这是送你的生辰礼物，打开看看，”沈商催促道。
嗯，是一只色泽景润的玉扳指，他戴的那只。
花千灯抬头看着他：“这是你以前戴的那个？”
“嗯。”身上很羞涩地笑了，“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东西了，她说，这东西是我父亲给她的。”
话没有挑明，但是谁都知道了。
“我母亲还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他闭了闭眼下定决心，“以身相许如何？”
他的心跳在加速，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急迫。
她的心却跳漏了一拍。
对花千灯爱慕送信的少年不计其数，对她的美色贪恋的大户人家恒河沙数，对她许愿祈求芳心的浩如烟海。那些甜言蜜语终抵不过岁月匆匆，一代一代的绝世美人渐渐长成，出落得越发精致漂亮，不可方物，那些仰慕之声换了一批又一批，一茬又一茬。她曾告诫自己，戏子无心。可是，遇见沈商，到底是苍生有情，还是又成窠臼。
沈……念之。念之……
念得到底是谁？若他说的是真话，那么整整六年了，初心不改，他还在红尘尽头等她，回家。
若他说的是真话，听说的那些风流韵事……传说他已有位心上人，所以他披荆斩棘，冲在最前方，无畏战斗，要搏取功名，风光回乡娶那位心上人；但是每夜必须找一位美艳至极的歌姬唱那中原小曲儿，不听无法入眠……
心上人……心尖儿上的人……
花千灯声音发颤：“沈将军英勇盖世，只是我听闻将军在北疆夜夜笙歌，又听闻将军有位心尖上的人，恐怕不妥吧。”
沈商看着她低垂的眉目，心里打量道：这是……吃醋了吗？
“你是我干干净净放在心上的人，我……在北疆思你，念你，又不可得……心里妄想着听听中原的曲儿，能缓一缓相思之苦，越发现这苦无药可解，那些边塞女人，唱的又都不如你……”沈商赧然，脸颊红了。
花千灯听完，嘴唇一抿，无声的笑了：“我煮了些饺子，坐下一起吃吧。”
“嗯，好。”
沈商安静地扒拉着饺子，一口一个，觉得有些快了，就一口半个，吃完一个，抬头看她一眼。如果四目相对，沈将军就会赶紧移开。
啊，英明神武锐不可当的沈将军遇到劲敌了。
“将军眉上的疤是杀敌时留下的吗？”
沈商吃完一个饺子摇了摇头：“不是，是喝醉了酒碰到了石阶上，摔的。”
花千灯微微笑道：“将军大意了而已。”
“嗯……我怕你在京城找了一个好人家嫁了，我怕你成了别人家小孩的妈妈，我怕，我又没有功名，不能回去。当时，心里难受。所以喝了点酒。”沈商轻描淡写地说着，花千灯心里却不是滋味。
“此去蛮南，霜重路湿，诡人作祟，将军当小心才是。”花千灯摆弄碗里的饺子，却没有吃。
“我知道。”沈商笑意盈盈说道。
“千灯祝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早日凯旋归来！”花千灯眉头一皱，“这时候是不是少点酒啊？”
沈商笑道:“借姑娘吉言！来年我还来吃姑娘的饺子。”
“好！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4
第二天一早，花千灯便听到了整顿军旅的号角声，远望着乌压压的军队出城南下。
她喃喃道:“将军，你可是答应了我的，一定要回来。”
但是，这几日夜里一直睡不安生，总爱梦到一些血腥的场面，人头累累，残尸纵横，恶臭冲天，她站在尸山血海中，望不到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任凭她怎么呼唤，周围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她突然怕了。慌了起来。疯狂地跑了起来，没命似的。
远远的，她看见了一个人影，身披血红斗篷，就站那，持着剑。
她大喊着:“将军！”声音终于破口而出，她惊慌。跑向他。
跑近了，却发现那人不是沈商，那个男人突然抬头，恶狠狠地瞪着她:“我要你拿命来！”说着，拿着那剑刺过来，她惊呼，腿一下子软了，跪在地上。
电光火石间，一人影挡过来，反抱住她，挡了那剑。
是沈商。
“将军……将军……你怎么样”花千灯抚摸着他的脸心痛地问道。
梦里的沈商面色惨白，毫无血色，艰难地笑着说:“千千不哭，没事，我们回家……”
回家……回家……
但是沈商确实越来越透明，重量一点一点地消失，最后无影无踪，但那笑容却一直在，直到最后一刻。
花千灯抓狂，呼天喊地。却惊叹看着万物失色，百花沦陷，换天改地。
意识恢复后，发现自己躺在阁楼里，满身虚汗，眼泪阑干，想发声，发现嗓子哑了。一摸额头，汗液交织，秀发纵横，黏在额头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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