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搜索记忆中所有关于纳新奶奶的印迹,最后只有一个结果:在我的回忆里,纳新的奶奶,仿佛没有说过话。如同一个无声的老黑白影片,除了一幅幅活动的画面,纳新的奶奶,竟然没有一句话。
纳新能读小学时,昭桐叔把她送回奶奶身边。我和纳新,相隔千里遥远,却因为人类一种绵绵不息的神秘的血源,在我们各自的人生路途中,竟然携手相伴,有了一年多的交集,然后,各自走开,再也没有相见。
冬天的早晨,天还没有大亮,睡足了觉的我就跑到纳新的奶奶家喊纳新起床。
“纳新!”
“哎!”
通常情况下,纳新不用我喊两遍。农村的小孩子,就是觉睡得足,天一黑就睡,夜是多么地长啊!
“你进来,门没栓。”
是纳新的奶奶家从来不栓门,还是那门就是给我留着的,我不知道。不过,在我们老家,我小的时候,都是把厨房的门用绳子系起来,防止狗啊猫的乱吃乱扒。其他的屋子,基本不用那一根小木栓。
我站在床前等纳新。
纳新穿衣服慢。她坐在被窝里,先穿上边一半。一会往头上套一件,一会往头上套一件。裤子也是,一层一层,把两条腿蜷回来又蹬直。我很纳闷她都穿了些什么,穿个衣服,这么麻烦。我穿衣服快得很,一个棉袄,一条棉裤,三蹬两不蹬地,就全副武装了。
纳新的奶奶一定是说过什么的,我也一定会说“奶奶再见!”的,只是,我的注意力全都在纳新身上,其他的,全没有了记忆。
少年哪识愁滋味,况且,那个年代,距我们有十年之遥呢。
在我和纳新出生之前,再往前推移十年,正是纳新的奶奶和她的父亲叔叔们最艰难的日子。
母亲说,西队的队长对纳新奶奶家和我家,就跟有仇似的,全村子的人就数他奸坏。
下地干活,队长常给纳新的奶奶分去锄地。干过农活的人都知道,锄地,不是一只胳膊能干的活。母亲有些气愤地说,“那就是有意讹(欺负)她的”。
“纳新的奶奶说了什么?”我急切地问。
“啥话也没说,能说啥。带着孩子回娘家了,后来就走了。”
是的,这就是我想知道的答案。纳新的奶奶一定不会说话的。
大跃进,挖运粮河(包庄北边的那条河)和浮夸风,让安徽成了重灾区。队里所有的粮食都交了公。队长带着人家家户户地翻,锅灶下,床底下,用棍子戳,衣服袋子都被刺刀穿烂了,搜查谁家里偷藏了粮食。到1960年,户户粒米全无。安徽人,集体走上了北乡讨饭之路。母亲说,昭桐叔的大娘和她的大儿媳也是那时饿死的。
纳新的奶奶带着三个儿子是怎么过的?
到了1963年,天灾又接踵而来。水灾让王楼村秋季的庄稼几近颗粒无收。母亲说,我家分得一簸箕谷穗和小蜀黍。整个冬天,王楼村靠吃救济粮度日。但是,队长没有分给我家救济粮。母亲去找队长说理,队长说:“船烂还有三千钉,钉烂还有三千眼。”
照队长的逻辑,纳新的奶奶又该有多少颗钉呢。
我问母亲,吵了半天有结果吗?,母亲说,没有。
纳新的奶奶若在,她会去跟队长理论吗?
后来,母亲哭着去学校找父亲。父亲的同事孙叔叔说,嫂子别哭,咱打报告,请政府批救济。结果,政府批了40元。母亲说,40元拿去买粮,全家吃了好一阵。
纳新的奶奶,她去哪里找昭桐叔的父亲?
后来,母亲他们靠吃棉花仔度日。母亲说,棉花仔吃多了,就不能见太阳。太阳一晒,心就火烧火燎的难受。母亲站不起来,晒不了太阳,就被安排跟存子的父亲打场。热了,存子的父亲就让母亲到树底下坐会。
这是我母亲的生活。纳新的奶奶带着三个儿子是怎么过的?
艰难的日子里,人们极容易忘记周围的人。等到纳新的奶奶带着儿子回到王楼,已是十几年之后的事情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国家实行土地私有化改革,包产到户。纳新的奶奶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按照家庭人口,国家给分配的土地。
从此,纳新的奶奶,成为真正的农妇,用自己的一只手臂,带着儿子们耕地打场,成为土地的真正的主人。
尽管艰辛依旧,但我相信,睡梦里,纳新的奶奶,应该是踏实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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