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屋

作者: 兰二一的故事 | 来源:发表于2020-03-31 16:56 被阅读0次

    昏黄的墙壁上被楔入五颗钢钉,每一颗钢钉都被赋予承载某些东西的责任。

    那面镜子,那面红底,大概30厘米见方的镜子通过一股铁丝被悬挂于其中一颗钉子上。钉子难以脱逃于这面墙壁,从它被楔入的那一刻开始,似乎只有依托于墙壁,它才有被使用的价值。其实秋生也是一颗钉子,不过他没被钉在墙上,他被钉在了兰花村上。

    秋生曾与父母一起生活在一幢过去北方乡村最常见的平房之中。如果从上向下俯视秋生的家,那将会是一个规整的长方形,长方形再被分成三个长方形,东西两侧面积较大,是两间卧房,中间剩下的便是南北通透的堂屋。堂屋至关重要。堂屋集成了一家人赖以生存的主要功能。烹饪食物,冬天暖流的制造全都在堂屋得以实现。堂屋也是秋生过往记忆的承载,关于过去,秋生只愿意存储起美好的回忆,那些回忆关于夏天,那些回忆全都诞生于夏天的堂屋。夏天的堂屋被秋生形容成天然的冷冻室,这多少有些夸张。秋生没见过冷冻室,甚至没有任何一个见多识广的人为他形容过冷冻室,不过秋生有他自己对冷冻室的理解。那时的秋生还没上过学,但秋生对一些文字已经有了认知过程。秋生是个分外聪明的孩童,跟黄毛,跟我全不一样,秋生比我们神。秋生说冷冻室又冷又冻,所以冷冻室是个阴凉的房间,堂屋也是个阴凉的房间,因此堂屋也是个冷冻室。秋生的推导逻辑严谨,一个名词解释问题被秋生转化成了一个数学问题。对于一个普通孩子来说,这是应该得到鼓励的。不过这对于秋生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秋生在七岁的时候终于离开了父母的床榻,一个人住进了单独的房间,那是西边的卧房,俗称西屋。这比秋生父母计划实行这件事的时间推迟了三年。秋生没见过他的爷爷奶奶,他的爷爷奶奶早在秋生诞生于这个世界之前就已经驾鹤西去了。秋生的父母居住在东屋,也就是东边的卧房,西屋因此长时间处于空置的状态。所以秋生完全有条件在三年前就一个人住进西屋。是秋生不肯。

    秋生的父母十分希望秋生能尽早的一个人睡觉。秋生的父亲告诉秋生,你是个男子汉了,你四岁了,你已经过了需要父母陪伴睡觉的阶段了。你应该独立睡觉了,那对你有好处,那对我们也有好处。那是秋生的父母第一次试图将秋生驱逐出属于他们的空间与夜晚。秋生不肯。但秋生绝不开口拒绝,他嘴巴不说话,直立着的身体代替他说话。秋生记得那是一个下午,在他最喜欢的堂屋。那可能是夏天的一个下午,也可能是冬天的一个下午,秋生记不清了,秋生只记得自己听着父亲与母亲的话,可是那些文字组成的句子没一句进到他脑袋里去,它们全顺着午后射进来的光滑到天空中去了。秋生把脚尖伸进那束射进来的光的着陆点,他的鞋尖瞬间形成了一个圆圈,那圆圈被光点亮了。秋生操纵他的小腿让他的脚尖来回进出于光束之中,秋生看着光圈消失又出现在他的鞋子上。再等等吧,孩子还太小了,我们自己注意点儿吧,秋生的母亲对秋生的父亲讲。秋生的母亲妥协于秋生了。这种妥协常常伴随着牺牲,这种妥协往往是用某种快乐代替另一种快乐。

    秋生的父亲叫王升光,秋生的母亲叫陆兰英。他们在那次谈话之后又多次试图使秋生自愿搬离他们的房间,一个人住到西屋去。每次他们都费尽口舌,王升光甚至曾经端着一缸子茶水劝说秋生,那缸子茶水是拯救王升光口干舌燥的良药。但这一切仍然毫无用处,秋生就像块钢板,什么都刺不透。王升光也说秋生是块钢板,王升光又说秋生就算他妈是块钢板也该化了。

    转机是在秋生刚刚进入七岁的那一年发生的。

    秋生出生在6月,那是属于盛夏的其中一个月份。不只我一人在得知秋生的生辰之后对秋生的名字产生疑问。我问过秋生,你在夏天出生,可你的名字为什么叫秋生呢?秋生秋生,秋天出生,你应该在秋天出生才对,你不该在夏天出生啊!秋生对我的话不置可否。你问我爸去,他给我起的名字,他知道为什么,他应该知道为什么,你要问对人,你问一个不知道答案的人一个问题,他能怎么回答你呢?胡乱的回答吗?胡乱的回答是没意义的回答,你该去问问明白人。我觉得秋生的话很有道理。秋生是一个值得我崇拜的人。我与秋生相处的时间之中,秋生经常只是沉默,他默默的跟我一块儿玩玻璃球,一块儿用玻璃球作为筹码进行一些纸牌游戏。可是他富有一种气质,那气质甚至在他身体周围具象化,只要秋生站在将要落下的太阳前,只要你逆着暖暖的阳光注视着秋生,你就会看见秋生的身体散发的模糊的光芒,那光芒缠绵、丰满,类似馒头铺揭开蒸锅的那一瞬蓬勃而发的蒸汽。

    就此问题我没问过王升光,也就是秋生的父亲。为何夏天出生的秋生被赋予秋生的姓名?我凭借自己的分析能力还原了一种可能的原因。兰花村虽被称为兰花村,但是整个村子从没种植过或者销售过兰花。养育着整个村子的是肥沃的土壤、适宜的气候以及丰富的水源下的一片片爬满黄色大地的西瓜秧所结出的果实。大多西瓜成熟的季节,也是正合适吃瓜的季节,是夏天。夏天是兰花村收获西瓜的时节,夏天是兰花村收获的季节。兰花村的夏天是大部分地区的秋天。秋生在收获的季节降生,这约等于秋生在大部分地区的秋天降生。秋生就该叫秋生,他不能被叫做夏生。少数服从多数,兰花村服从大部分地区,这是民主的根本,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促使秋生进入东屋的那一次王升光与秋生的谈话发生在秋生七岁生日的晚上。

    秋生的生日宴是陆兰英一手操办的,那不复杂,是一碗卧了两个鸡蛋的长寿面,长寿面的面是陆兰英亲手擀的面条。秋生喜欢吃面条,尤其是陆兰英的手擀面。秋生的这碗面吃的劈啪作响,两个鸡蛋四口就全顺着食道进入到秋生年轻的胃口里了,一大碗面条不消五分钟也被秋生吸干净了。秋生吃饱了,满足的打了一个饱嗝,然后放下碗筷,没有离开餐桌,仍旧端坐在凳子上,两只脚踩着木板凳上起到支撑作用的横杆上下旋转着。这跟以往的秋生不一样。以往的秋生饭毕绝不在餐桌上多待一秒,对于不承受饥饿的秋生来说比餐桌有意思的地点简直太多了。我说过秋生是个令我崇拜的人,秋生年轻的肉体绝对配不上他身体里的魂。秋生的魂是富有经验的,是善于察言观色的。秋生看着父母的两张还算年轻的脸,秋生就明白这个夜晚将会发生一些事情。

    秋生,你七岁了,真是真正的男子汉了,从这个晚上开始,你七岁与第八岁交接的夜晚,你必须一个人去西屋了。王升光在下达指令。秋生明白这次不是谈话了。秋生低头,眼睛注视着餐桌上的花纹,秋生觉得这些花纹弯弯绕绕的,真吓人,像一团缠绕在一起的黄色的蛇。秋生,你愿意吗?你愿意去西屋一个人睡觉吗?你愿不愿意都得说出个理由来了,不说话没有用了,那只在你七岁前有用,王升光步步紧逼。秋生仍旧研究餐桌上的花纹,他觉得左边一团是右边一团的敌人,因为它们没有缠绕在一起,没有缠绕在一起就不是同志,没有缠绕在一起就通通是敌人。秋生,你知道吗,你去了西屋,那对你对我跟你妈都有实际的好处,我觉得你生长得孤单,你不想要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吗?秋生,你三岁的那年我跟你妈就致力于为你提供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可是你影响了我跟你妈,尤其影响了我,你让你老子作为男人的尊严全都消失了,这是天大的事,你明白吗?陆兰英停止了持续谛听丈夫讲话的行为,她羞愤的逃离了餐桌,用实际行动表达了对王升光刚才讲出那一番话的反对。王升光没理妻子,他觉得妻子是虚伪的,她希望秋生去西屋的想法同他一样强烈。你难道喜欢闻我的臭脚味吗,你难道喜欢听我的呼噜声吗,秋生?秋生,你说句话,你应该说句话了,我早认为你不是个小孩儿了,你自己也该这么认为,你跟黄毛他们那帮毛孩子不一样,我看得出,你比他们聪明,你比他们心重,你在天上,他们全在地下,因此我今晚才能跟你说这么多,我才敢跟你说这么多,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去西屋呢?为什么呢?

    秋生终于不再研究餐桌上的花纹,他抬起头,发现只能看到王升光的脖子,于是秋生再仰起头,使他的目光能够抵达王升光的脸上。秋生看着王升光,秋生看着这个生了他养了他的男人。王升光也看着秋生,不过王升光看不清秋生的脸,餐桌上的黄灯发散出的光射在秋生的头顶与脑门之上,它们无法抵达秋生幼小的脸,秋生的脸因此由一团昏暗组成。我不去西屋睡觉只有一个原因,我感到害怕,西屋里存在的东西让我感到恐惧,秋生说。任何人都没办法把秋生当做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只要他与秋生进行过深入或者浅显的交谈,他能从秋生的言行之中洞察那个隐藏于孩童躯体里的魂,那是一种无法隐藏的光芒。

    西屋有什么呢?西屋有一面楔了几颗钉子的黄墙,西屋有一张三年前就给你打好的木床,西屋有一张也是三年前就给你打好的案台,西屋还有一面红底、30厘米见方的镜子,我知道你喜欢镜子,所以我给你单独预备了一面镜子,要我说,这里面没啥能让你恐惧的东西,它们全是死的,它们能把你怎么着呢?你要是实在害怕,秋生,我答应你重新给它们漆上另一种颜色,或者叫你妈妈为西屋的家具全都制作一些保护套,把它们全都套在里面,它们在里面,你在外面,你永远可以领导它们,不过你不能要求你爹我全给你换一套新东西,你也知道咱们一年地里能长几个西瓜,你也知道那些收西瓜的烂人能给西瓜什么样儿的狗屁价格,这些个数乘以那些价格,那是咱们一年赖以生存的数字,你知道怎么得出这个数字,你知道这个数字的大小,秋生,你是神童。

    我不怕那些墙壁、钉子、床、案台还有镜子,镜子甚至是我的帮手,镜子跟我一样,它也拥有某种洞察的能力,除此之外它还拥有某种驱逐的能力。我觉得我不是神童,爸,我可能是个灵童。但我这个灵童又实在是太业余与弱小了,我甚至不如那面镜子。西屋里面住着好多东西,每到晚上它们就全都跑到东屋来,你们全看不到,我知道你们全看不到,我没告诉过你们,但是今晚我不得不说了,那是两条巨大又轻飘的黑蟒,它们白天潜伏在西屋,晚上就全缠绕着房梁游荡到东屋来,它们知道我能识别它们的存在,它们从我惊恐的眼睛就能轻易得出这个结论,它们在窗户上缠绕着,它们从不接近咱们,我猜这全是因为我在,倘若我不在东屋睡了,我怕它们会奔袭过来。我孤单的长大算什么狗屎,我孤单一辈子又算什么狗屎,我不想你跟我妈给那两条黑蟒掳去。秋生把目光转移到东屋的门框上。

    王升光顺着秋生的目光也望向东屋的门框。王升光了解秋生,秋生绝不是个会说谎的孩子,他也生不出会说谎的孩子。王升光紧张的吞咽了一口唾液。什么都没有,除了门框什么都没有。于是王升光察觉到秋生的身体还有灵魂发生了一些问题。秋生,我怀疑你的魂太聪明了,你的身体无法与其匹配了,你的魂在你的身体里被挤得难受,魂不舒服,它也不让你舒服,因此你才会生出这些奇怪的幻想来,你不可能是灵童,你还是神童,你去西屋吧,秋生,你今晚舒服的睡觉,你老子我在西屋的门口守你一晚一晚不够就再来几晚,我还要抱上几颗西瓜,它们要是真有,要是真来了,我就拿咱家的西瓜给它们开瓢,咱家的西瓜除了甜和解渴,它们也很坚硬。我要让你清楚,秋生,黑蟒是你的幻想,你也不会孤单的长大,更不会孤单一辈子,你是神童,你有光明的未来,你将来是干大事的人。

    至此,王升光与秋生的长谈结束。秋生接受了王升光的提议。陆兰英跟秋生一块儿把秋生的铺盖从东屋搬运到西屋。在陆兰英结束搬运工作后,王升光凑近陆兰英的耳朵,小声嘀咕给陆兰英,秋生可能害了一点精神病,我在收音机里听到过,好像叫幻想症,不过只是一点,你别怕,那不太严重,但是我们还是得带着秋生去医院里看看,我们卖完今年的西瓜就去。听毕,陆兰英惊慌的捂住嘴巴,两行泪无声流下。陆兰英知道精神病,那不是什么好病,她的神童儿子咋可能害了这种病。不过陆兰英信任他的丈夫王升光,她知道秋生可能害了坏病了。她感到无比的痛苦,她多想自己替儿子害了这场坏病。

    根本没能等到西瓜卖完。在秋生刚刚开始的八岁,在秋生刚刚度过了七岁生日一个月后,秋生死了。秋生被飞驰的一辆满载着西瓜的卡车撞死了。

    秋生出事儿的那天正是王升光预备卖瓜的那天。王升光跟瓜贩谈好了价格,制定好了收瓜日期,一家去瓜地里提前将西瓜转运到瓜田南边的街道上,方便瓜贩称瓜装瓜。秋生被王升光安排了在街上守瓜的工作,防止西瓜被某些过路的烂人顺手牵羊,自己跟陆兰英则负责摘瓜并将西瓜运送到街道上。

    事情的起因全因为黄毛。黄毛家的瓜刚卖过了,卖瓜之余,黄毛的父亲也给家里以及亲戚留够了整夏要食用的瓜。可是黄毛骨子里透露着贪婪与唯利是图的本色。黄毛从瓜田返回家的途中瞅见了秋生与秋生守着的一堆瓜。秋生在距离瓜堆稍远的柳树下乘凉,树影按摩着秋生的脸,秋生的眼睛半闭未闭,似乎下一秒就要入睡。黄毛抓准机会,左右双臂各盘起一颗西瓜,拔起腿就跑。秋生发现了瓜堆以及街道上的异动,惊醒,判断出是有人在偷瓜,甩开膀子作势要追,刚追出两步去,一辆由东向西驶来的卡车把秋生撞飞起来,秋生承受了卡车的外力在土街上向西滚动,秋生打乱了土街原来的状态,在秋生滚过去的轨迹上,红的鲜血混合了黄的土壤,血变成了黑色,土也变成了黑色。

    王升光与陆兰英在周围瓜农的帮助下得知了秋生刚刚上演的惨剧,他们刚摘好了瓜,他们正准备把瓜抱上街呢。可是现在,他们抱着的不是西瓜,是秋生松散、残破的身体。陆兰英号哭,陆兰英开始就是号哭,跪在掺杂了秋生的血液而变黑的土街上号哭,抚摸着秋生渐渐变硬的身体号哭,陆兰英哭得嘴巴鼻孔里全是黄土,那全是东风扬进去的。陆兰英的号哭震彻天地。

    王升光开始是爆发的喊叫,转瞬而至的也是哭嚎。哭得嗓子沙哑了,哭得眼睛浮肿了。王升光开始抽自己嘴巴,只用右手抽右边的脸,左手仍然抱着秋生。我他妈为啥要逼着秋生去西屋睡,他不去西屋那两条黑蟒就不会偷了秋生,是我们在护着秋生啊,是我们在护着秋生啊。王升光沙哑着嗓子吼,吼给陆兰英听。然后又是不停歇的耳光。陆兰英无暇顾及王升光,任由他去吼,任由他去抽,陆兰英仍然在号哭,哭得周围的瓜农都跟着心伤,陆兰英的巨大悲伤在那一刻仿佛覆盖住了兰花村。

    王升光疯了。王升光哭完秋生,抽完自己他就疯了。从那以后,王升光每天对着西屋进行无休止地咒骂,所有谩骂的内容都有关于黑蟒、黄毛,还有卡车司机。他诅咒黑蟒灰飞烟灭,他诅咒黄毛活不过下一个秋天,他诅咒卡车司机撞在更大的卡车上。

    两个西瓜,秋生啊,我的朋友,他的一条命就只值两个西瓜,两个西瓜他妈才几个钱,两个西瓜那帮狗娘养的瓜贩最多给王升光三块钱。秋生啊,神童秋生的命就只值三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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