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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别在异乡哭泣(一)

【小说】别在异乡哭泣(一)

作者: 若水弎千 | 来源:发表于2020-03-01 20:28 被阅读0次

    抽完第六根烟,我看见学校的最后一盏灯灭了。我决定要走了。羊角山中学。它承载了太多的贫穷,埋葬了我的青春。如今,它静悄悄地卧在这里。这是一种死亡的姿势,它让很多人都以这种死亡的姿势活着,一天一天混着日子。

    黑暗里响起一声咳嗽,之后是一连串的咳嗽。我知道这是校长,羊角山中学惟一活得有滋有味的人。放暑假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留在学校里,用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照看着满校园的破破烂烂,或者在空荡荡的女生宿舍里流连忘返。

    杨小菁总是切齿地说,我姐姐就是被这老家伙害的。但这句话她只敢跟我说。她姐姐是杨小雨。当年我最得意的一个学生。在中考之前的一个晚上,我无意撞见了一脸惊恐的杨小雨和满脸尴尬的校长。校长说是个别辅导,而杨小雨却紧紧抓住我的手,什么也不说。

    对于老校长的这些事,我早有耳闻,但我没有想到他连杨小雨也不放过。杨小雨是当时羊角山中学惟一有希望考上重点中学的学生,所有老师都像大熊猫似的护着她。

    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形容我当时的愤怒,但连我也意外,自己竟没有发作。在那样的地方,我清楚地知道,如果事情闹大了,将意味着什么。它可能会撤掉一个校长,但更可能会毁掉一个花季少女的一生。所幸的是,当时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

    后来知道这事的便只有四个人。

    杨小雨告诉了妹妹杨小菁,因为妹妹不久也要读中学了。而我那以后就像母鸡一样护着杨小雨。除了因为要提防老校长,更因为杨小雨和我之间那种特别的情感。我分到羊角山中学才半年,我的女友小岚就再也没到过学校,而杨小雨这个善良的小女孩,却不断偷偷写纸条安慰我。

    我那段死水一样的日子,因为杨小雨的美丽、热情和善良,而多了许多晴朗。

    也许是命运弄人吧,尽管我一再告诫小雨要以中考为重,她仍然以两分之差落榜。当我们为她惋惜的时候,她却安慰我说,她就是考上了也不会读,因为她家里根本交不起学费。后来杨小菁也证实了这一点。

    那年中考结束,杨小雨就南下打工去了。她说她要赚钱让小菁、小敏(她弟弟)读书,还要帮家里建一幢漂亮的房子。她就那样带走了我心里的疼痛,然后又带给我更深的疼痛。

    三年。小雨寄回很多钱,可也寄回很多令人不齿的传闻。有人说她已经在外面安心地当起了“二奶”,我总是不信,那样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怎么就那么容易堕落呢。

    可我又不能不信,因为那些传言是那样真切那样让人绝望。新房子是建起来了,杨小菁一家却从里面搬了出来。我知道杨小雨真的回不来了。她如果回来,人们的唾液都可以把她淹死。

    为什么杨小雨那样的女孩,偏偏是这样一种万劫不复的命运。

    杨小菁常常找到我,偷偷地流泪。她也不相信她亲爱的姐姐会变成坏女孩。她说我真的想去找我姐姐,真的好想她,我要当面问问她,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回答,也不知道怎样去面对那双和当年的杨小雨一样澄澈透明的眼睛。杨小菁才15岁,她的天空不应该就这样落满灰尘。

    现在,我站在操场上。我决计离开这里。我走,并不是因为校长耿耿于怀想方设法的排挤,而是因为我要走我自己的路。我在死气沉沉的操场上抽了六支烟,之后流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泪,为我在这里几年不明不白的青春。

    我不敢告诉任何人。特别是杨小菁,这个女孩也许在姐姐身上看到了读书的无望,所以成绩越来越差。她没有参加中考,她说交不起报考费。她在我面前发誓说,只要有人带她走,她一定远走高飞。如果她知道我要走,肯定要跟我一起走。如果那样,人们的唾液同样会把我们淹死。

    我一个人上了火车。我在火车上看见我的青春终于远走他乡。很多事是逼出来的,如果不是患得患失,我也不会半死不活地在羊角山中学一呆四年。在这一点上我倒很羡慕杨小雨他们,一旦没考上抬脚就到了异地他乡。

    我想起女友小岚,她离开我其实也是对的。我们都没有理由守着那几百块钱直到光荣退休,我们都不能眼看着这个缤纷世界而无动于衷。小岚据说也去了深圳,别人给了我一个手机号码,我一直没用。人的感情真是奇怪,爱与恨总是没有明显的界限。我恨过小岚,相信小岚也恨过我,可我现在一点也不恨她了。我恨她做什么呢?她只是走自己的路去了,就像我现在要走自己的路一样。

    而羊角山的人爱憎为什么那样分明呢?他们恨杨小雨恨得那样彻底,连亲生父母都不住女儿出钱建的房子。其实,这个从羊角山走出去的女儿,今年还不到20岁呢,而你从那些大妈大婶的语气里,竟找不到半点对这个十几岁的女儿的原谅和怜惜。

    没有人知道杨小雨住在哪里,她寄钱也从来不留地址,但我这次却真的想去找她,我要问一问她,哪怕只问一句就转身离去。我的手机上有一天收到一条信息,只有四个字:我想见你。号码是陌生的。我有点觉得这个人就是一直杳无音讯的杨小雨。我心里的疼痛就像洪水一样泛滥开来。只要杨小雨还记得我,她就还是从前的杨小雨,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总是觉得她还是从前的杨小雨。就像杨小菁说的那样,一定是什么人害了她姐姐,害了我们的杨小雨。

    在深圳下车的时候,阳光灿烂地照在我的身上。我看到许多年轻的脸庞在焦急地寻找,我看到许多年轻的脚步在匆匆地奔走。我像是忽然发现了我的大海,迎面扑来的都是热烈的气息,再没有死气沉沉的羊角山中学,再没有半死不活的老校长。

    这是一座年轻的城市,这是一座年轻人的城市。记得一本书上说过,不管你是什么人,如果你还年轻,就一定要来深圳晒晒太阳。现在,我就站在深圳的阳光下,寻找着属于我的方向,尽管我还不知道我应该走向何方。

    一个小巧的身影进入我的视线。尽管昔日的辫子已变成了披肩长发,我仍然一眼认出了她就是杨小菁。这个诡计多端的家伙,竟然一路从家里跟到了这里。

    我的心里忽然一阵感动。我理解她的渴望,更欣赏她的勇气。这样的渴望和勇气正是年轻特有的财富。七月的阳光照着她,照着她一脸的汗水和一脸灿烂的笑容。她背着一个大大的包,使她纤巧的身影更加楚楚动人。

    她冲我做了一个鬼脸,说:“我一直坐在你后面,怎么样,没想到吧?”

    还能说什么呢?他乡“遇”故人,而且还是这样一位可爱的故人,我的心里自然有一种出乎意料的欣喜。我走过去接过她的包,说:“走,我们先吃饭去,先把深圳吃了再说。”她很高兴,小鸟一样跟着我。其实她不知道,我心里正犯愁,应该走向何方。现在多了她,更不知该何去何从。

    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在思索,我可以找到杨小雨,但我应不应该带杨小菁去见她?杨小菁显然以为我会带她去找她的姐姐,所以她一直不问我要去哪里。

    旁边有一个公用电话,一个比小菁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在不断地打电话,并且不断地哭,看得出对方很不耐烦,说了几句就挂断一次电话,然后又打,又挂。从女孩断断续续的诉说中,知道女孩是失恋了。这些少年的恋爱本来就不算什么,但令我痛心的是女孩竟然怀上了孩子,而男孩一直坚持他的决绝。最后索兴不再接女孩的电话。

    悲痛欲绝的女孩瘫坐在地上,她早已哭哑了嗓子。我和杨小菁一下子都默默无语,也许我们同样感到了这座城市的寒冷。我看了一眼杨小菁,这个只有15岁的美丽女孩,在这个复杂的城市又会遇到怎样的曲折?我想起杨小雨,当年她来到那些陌生的城市也不到16岁,她也许还来不及看清城市的险恶,就被城市的险恶所攻陷。

    我塞了100元给那个陌生女孩。从刚才的电话中,已经知道她身无分文。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就像一片白云,根本无法弥补流血的天空。但我好像只能做这些。如果不是恰巧遇上,其实我连这些都做不了。我拉起杨小菁,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泪流成河的地方。

    我决计尽快和杨小雨联系。我按那个陌生号码发了一个短信,告知我已到了深圳,并带了杨小菁。短信很快就回了,果然不让杨小菁去,说安排完了有车来接。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排杨小菁,说实话,我在深圳真的没和什么人联系。无奈之中我想起了女友小岚,好在我还有一个号码。我打电话过去,小岚听到我的声音就哭了,看来我们之间已真的没有恨了。

    按小岚的提示,我们换了几趟车才找到她那家工厂,那真是一个小厂,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真不敢相信,当年那样雄心壮志的小岚,会屈尊于这样一个小厂。我们到的时候正是傍晚,小岚正好下班,在厂门口等我们。我看到小岚的时候心里一酸,她比我记忆中的小岚至少多了十岁。我不知道深圳这个号称年轻的城市,为什么会把我的小岚克制得这样年老。

    如果是以前,小岚见了我肯定会大哭一场,可是她没有,她已经学会了克制和坚强。她看见杨小菁,脸上泛起轻微的红,她一定是误会我们了。

    小岚请我们吃饭。

    小岚说,她从那年离开我就下海了,她第一步走的路竟然是搞传销———每一个有野心的人都很容易走上传销之路。她做了两年传销,直做得众叛亲离,血本无归。单位也因此开除了她的公职。

    所幸的是,两年后她从传销这条不归路上走了回来。为了让自己消失,她躲在这个小厂打工,每月只有七八百元工资,但她的心情却很平静。我看着小岚,她说这些事仿佛不是说她自己,当年那个娇气任性的女孩真的不见了。小岚忽然笑了,说,天明,我本来没想到结果竟然是这样。她说不下去了。我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送给她这样的梦想,这也许就是上天的残忍。

    我问小岚有什么打算,她好像并不想说,她说得很简单:“还债,疗伤,思考,等自己长大。”最后又加了一句:“但我绝不会回去。”

    我对小岚说了我来的目的,我想把小菁暂时放在她的厂里,我还有其他的事,带不了小菁。再说小菁没有身份证,行动也不方便。

    小岚很理解我,也没有深问,说就让小菁进我的厂吧,只是不知道她肯不肯,能不能吃苦?

    其实小菁对这个安排很不满意,她就是想跟着我到处漂泊或者找她的姐姐。她说她什么都不怕,尽管我劝了她好久,她还是很生气。她把手里的饮料瓶扔出去好远,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箭一样奔过去捡那个饮料瓶。

    小菁突然说:“那不是咱村的二勇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吃了一惊。因为村里人都说二勇在某大公司上班,每月至少能寄1000元钱回家。但随着小菁的指点,我真的看到了我曾经的学生二勇,他并不站在什么大公司门口,而是坐在一辆破三轮车上。那个小男孩正把手里的饮料瓶交给他。看来,他是小男孩的“头儿”。

    二勇也看到了我们,想跑,但被小菁叫住了。之后我就看见了这个晒得黑黑的小伙子。一切辉煌的传言都已破碎,但我并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羞耻,相反,我对眼前这个小伙子还有点肃然起敬。

    一个人活得再狼狈,你也没必要让全世界人都看见你活得狼狈。况且,这个二勇即使在垃圾堆里扒着,也每月能寄一两千元回家去,撑起父老乡亲由衷的笑容,这是难得的。

    我情不自禁地擂了他一拳,说:“二勇,好样的!”二勇低下头,呐呐地说:“我、我还以为你们要笑话我呢。”杨小菁对她这个发现显然喜形于色,不住地缠着二勇问这问那,看来,这个美丽的小女孩很喜欢这种走江湖的营生。

    安顿好了小菁,又巧遇了二勇,我放心了不少。我决定第二天就去找小雨。看到了这么多人的艰难和挣扎,我想见小雨的心情突然更加迫切。

    临分手时,二勇仍不忘告诉我:“陈老师,你可别跟家里人说啊。”我笑着点点头。我想,在深圳,肯定有很多像二勇一样的人,只告诉家里他们的欢笑,不告诉家里他们的泪水。(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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