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五年,在台湾的祖父通过旅游方式辗转香港与祖母和父亲相见,给家里捎来了一架照相机。
照相机拿回来,村里轰动。当时人们照个相要到镇里的照相馆。寻了时间、备了行头、跑了远路,在黑的屋子里,用了统一的布景,直到被摆布好了姿势,这才灯光一闪定了影。照个相像过了个隆重的节日。
人们爱着相片里的那个自己,不管日子多么拮据,每家的正屋里镜子下面总挂了镶进玻璃框里的全家福、个人照,或是把相片摆在柜面上,覆上一整块的玻璃。去了别人家里,和主人寒暄不了几句就会趴在相框前看来看去,主人也把脸凑了过去一张张地介绍,一起品评下美丑,感叹下时光,仿佛生活就凝在了曾经美丽的那一点上,离了现实的日子。
多少年来,石良镇上就只有那么一架照相机,还是黑白的,人们只能用没有色彩的影像记录一下过往的容颜。想有个彩色的照片,就需要摄影师用了自己绘画的技术,拿了画笔在相片中人的颧骨处晕了红、衣服上染了绿,裤子上点了赭,就算是彩照了。在这样的背景下,一架彩色照相机落在了一个普通的家庭中,就成了当地的一件大事情。
照相馆的照相师傅张培绵,听说我们家有了这么个宝贝,有个夜晚就拿了自己的黑白相机找上门来要添些钱换了我们彩色的走。他说你们有了照相机也不会用,自己玩用黑白的就行了。祖母心软,犹豫着是否要应承了人家;父亲话绵,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不知该怎么回复;母亲却坚持,捅了父亲的后腰,悄声说着不能换。相机就留在了自家。
“我长得不漂亮可就喜欢照相。”在悠长的岁月走过后,过了耳顺之年的母亲想起当年眼里就带了笑。“我小时候石良就有个照相馆,照相的人姓宋。我在石良上学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到照相馆去溜一趟。后来不上学了,每走到石良也得到照相馆站站,看看人家照的像。老宋那个人人品很好,照相耐心,我那张带色的大照片就是他照的。从我想事起照相馆就在那儿,供销社的西面,直到八几年……”
母亲那张照片俊秀、甜美,和父亲英俊的青年时期照片摆放在一起……看来母亲执意要留下那相机还有着长远岁月中钟情于照相这一渊源的。这能刻下时光的机器在当时的乡村还透着神秘,父亲、母亲就试着用相机给家人、亲人、朋友照起来。美是美着了,但毕竟是奢侈的消费,一个胶卷就要20多元,在当时那可是不菲的价格,照完相还要到遥远的省城才能洗出来,全要陪上钱。幸亏有祖父连同相机一起带的几个胶卷,要不刚还完买房欠款、还供着三个孩子上学、吃穿用度外稍有了点盈余的日子是没有办法支撑这种开销的。但即使是这样,一个胶卷照完后,相机就被束之高阁了。
过年了,王屋水库聚满了人,人们都想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和最美的风景一起留个纪念。“你有彩色相机怎么不去照相呢?照相的都照不下来。”村里放“花”给大家钩的长期在县城和村子之间拿货、放货的有见识的曹桂彬着急地和母亲说。“我哪能干那个呀,不好意思呀。再说我也不会照呀。”母亲说起当时的心境还感觉着自己拿起相机去照相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可想想家里用钱的地方多,又有现成的相机,母亲就有了勇气。“我就去试试看,人家照一张要两块钱,我彩色的就要一块八。”母亲遇事一向有主见,虽然给人家照相这件事与家里一贯的不抛头露面的传统有悖,祖母和父亲并不赞同,但母亲定了主意就拿了脚步,闯出去看看了。
“我就到王屋水库去。那么多的人,可我怎么都张不开嘴。后来有人看我拿着个相机在那儿站着就来问,我才开始战战兢兢地给人家照起来。”现在说起来自己的第一次,母亲眼里还放着光。怎么摆姿势、怎么选背景、怎么取光线,母亲完全不懂,全凭着自己的一股劲干开了。照完胶卷,人们就着急地一遍遍的跑到我家看相片洗出来没有。父亲就坐了汽车,拿着那几个宝贝胶卷跑了长途车到烟台去。不过这倒随了父亲行走江湖、喜好远游的愿。照片拿回来,母亲担心的质量问题有,但不多,心终是放了下来。早有人打听到了照片的消息,没等母亲的自行车骑到王屋水库,那水库的溢洪坝上已围满了人。拿了自己的照片,那些年轻的人们被那真实的色彩迷惑了,满意的欣喜,不满意的免费重照,一团人都在兴奋,好多人就提出了还要照相的新要求……
一个一直靠山里的劳动和手头的编织过生活的人突然就经营起照相的事情来,俨然是有了一份令人向往的工作的样子,这让母亲心生骄傲,用心地去“研究”起照相的技术来,反复地看那时开始流行的贴在墙头的明星们的照片,看照相馆橱窗里的照片,揣摩开人家是怎么取景的……可这“工作”实在是不好做。过节时人们聚集在景致美的地方玩,过完节就各自在山里、村里、家里了,再要照相就需要跑到村里去。
“上村里照相不容易,人家不认识你,怕被骗,又不知道你照得好不好。就得拖亲戚、找朋友介绍去。”母亲最先去的是我们村向东隔了一个村的修家。虽然有我的表姐做介绍,但人们还是疑惑、忧虑。终于有一户孩子过百岁的人家动了心,让母亲给拍照留念,结果小孩子一直在爬、在动,相片洗出来时只看到那间大屋子,孩子小小的看不清。人家不高兴,只好给人赔笑脸、说自己的不是,再重新照过。已过四十的母亲就在这样的骑上自行车一个村一个村地奔跑的过程中摸索出了照相的技巧。
竹园村是母亲自己闯去的。那是我们镇最东边的村子,处在山林深处,翻过主峰被我们称作老垛顶的东山就是蓬莱地界了。母亲这种选择还是很有智慧的,那村子隐在深山人不知的地方,到镇上照相的人少,来了这么个送上门的照相人,大家都好奇,又胆怯,又想试试。终于有了第一个站出来照的姑娘,母亲就让她倚在山石旁、隐在野花丛里,让她摆了美好的姿势,露了甜蜜的笑脸,邀了围观者看镜头里的人像,人们喊美,姑娘笑得就甜,“啪”的一声那个瞬间被母亲定格,开始还推着、躲着的好多人就开始进入镜头。全家福的,福妻照的,姊妹帮的,一组一组的照下去,午饭都没能回家吃。
那次照片洗出来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也证明了母亲是有着很强的学习能力和很好的审美能力的。山里人也第一次在彩色世界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像,美滋滋地向外村传播。就有某个村子的人专门跑来邀母亲去照相。
“后来我照相就有经验啦。光人的姿势摆得好还不行,选背景也很重要。这都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照全家福的时候人多,我照看不过来,就提前和他们说好了,大人闭眼了我不管,只管小孩子。单人照闭眼了不要钱,人多了就不行……”“那几年我上山下乡的,和人家磨嘴皮子,有时候还吃不上饭。不过我挺高兴的,骑着自行车挺自在。那个事我又爱干。回去晚了天都黑了的时候,你爸还去接我……”“你爸爸有时候和我一起去,可他一去就没有人照相了。你爸那人太正经、严肃,人家看到他都不好意思了。”母亲慢慢地诉说她曾经的那几年,讲着她的生意经,脸上依然是神往的表情。
母亲照相,父亲洗相。相片从济南洗到了烟台,那几年父亲是大舅介绍的海港那个照相馆里的常客,而我们家人也有了先看相片的眼福,各村那些时髦的年轻人都通过相片的方式摇曳多姿的进入了我们的视线……
因为农忙或家务,母亲几天不能去照相的时候会有人找上门来邀请,为了把几个村庄的需要都照顾到,母亲就分配着时间一天跑几个村……虽然辛苦,但母亲沉在自己造就的快乐里。
八六年到九一年,那五六年间,母亲骑着她的自行车和她的照相机一起在我们镇的东南方向的山村里游弋。一个一直在自己的家门里和山地上过生活的人一朝决定了改变一下生活的方式后就没有放弃过,她穿梭在村庄的街巷里约人,攀爬到村外的山野间寻景,成了我们的乡村逐步走向现代文明过程中某一领域的标志性人物。
后来,我们举家迁至烟台,母亲的照相机就成了我们偶尔把玩的记忆了。如今回忆那段时光,竟惊异于母亲与她的照相机用影像记录的那个时代的乡村人物图谱,她再那些相见的奔走拍摄,是在无意间书写了一段乡村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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