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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流行一种家居整理方法——断舍离,提倡简洁的轻质生活,扔掉耗费生命力的冗余之物。我深受启发,积极践行,整理淘汰了几箱子旧衣服和书刊杂志。我们姐妹平时把可回收废物,都是交由我妈去处理。后来有一套早期版本的《射雕英雄传》一时找不到,就问是不是扔在那里面,我妈说,有时间给你找哈,送到大舅的平房里,肯定没卖。
旧东西还能派上用场,我妈语气里立刻透露出了些许兴奋,颇有几分得意。在她看来,这就视同获得了肯定,证明收藏癖好是有价值的,应该被支持的。
大舅的家就是个杂物囤积场,画面之刺激,令人不忍直视。根据我小时候在大舅家的老房子见识过的场面,这么多年过去,一个资深囤积癖拥有的杂物,无论是数量,还是种类,触目惊心叹为观止的程度,都是让处女座们看了痛不欲生的那种。
大舅什么东西都舍不得扔,有时候外面的东西也往回捡,稀奇古怪的零件工具,废电料电器,各色塑料各种包装纸盒,千奇百怪。种类数量之庞杂,使它们根本无法被分门别类整理,就那么乱乱的堆砌绞缠在一起,以一种令人抓狂的自暴自弃的姿态被挤压被封藏,变态的令人发指。
他们的几个兄弟姐妹,不同程度的都有囤积癖。大舅是他们中的大咖。我妈虽然还不至于去外面拾荒,单是家里的旧物破烂处理起来就特别纠结特别不舍。日积月累,数目就可观了。为了这些旧衣服旧书报,我妈还要和以我爸首的反对派们在家里寸土必争,然后把她的宝贝们东躲西藏打游击,最后无奈之下把所有杂物都拿到大舅那个大后方,然后经常穿着旧衣衫会去那里拾掇。我的两个姨们家里也是乱的插不进脚,仿佛有个家族性拾荒情结的基因,显示着执拗的力量。
有一次我把这烦恼事儿和同事小何唠叨,小何家境一般,凭借努力考上公务员,后来调到市局任分局局长,属于励志的典型。
“嗨,你妈毕竟是大夫,和我妈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人家不在外面捡啊,我妈就是个家庭妇女,打零工负责一小段街道卫生,连垃圾箱都不放过,捡回的饮料瓶,烂纸壳院子里成堆,我谈恋爱的时候,一开始都不往家带,按实了,八字有一瞥了,才肯带回去,我对象很快就习惯了……”。小何的坦白直率让我瞠目结舌。噢,原来局长的妈也捡破烂,还捡外面的垃圾箱里的……顿时,我感觉心里舒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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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妈是医院里的一名眼科大夫。固然勤俭,但若与亲朋礼尚往来,便是又全面又周到,慷慨大方,不怕吃亏。在单位同事,街坊邻里眼中是大好人。有一天在路上捡了个大钱包,里面近两千元,十几张卡,立刻就送到派出所。回到家我爸打趣,说她好事做的不彻底,不明财务要被充公的。她当了真,非要我们发朋友圈找失主,还真就找到了,然后兴致勃勃专程陪失主再领回来。善良执着的简直有点孩子气。
一个经年学佛之人,初次见面就说她是从未学过佛法却极具佛性的大善人。惟独这点癖好,着实让很多人不理解。
为了让她扔掉没用的破烂,每次回娘家,孩子们都掰开了揉碎了地讲断舍离,讲极简主义:妈妈,东西是要用的,只有用才有价值,如果不用,就该让物品放生,到它该去的地方…..再不,就软硬兼施的威胁:您一味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是一种自私,您出去不仅代表您自己,还是我们的妈妈,为了收拾破烂穿的什么似的,让我们没面子。以后不给您东西了。
实在受不了,就简单粗暴,偷着扔。我爸气不过的时候,还当面挑衅,结果适得其反——老虎打盹的时候,东西又变出来了。
慢慢的,孩子们学着适应,装作视而不见。
这两年,妈妈搬了新楼,没用的东西能捐的捐,能卖的卖,其余的都到了我大舅那,很多旧物承载着一份心情,始终割舍不了那份牵挂,很关心这些东西的去处,在乎别人是否会珍惜。希望发挥那些东西的价值。最开心的事就是给出去的东西别人也当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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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物的执念,几乎是那一代人的标志,他们衡量物品的价值总是以物品为主角,而不是以自己为主角,留着它们是为了“或许有天能用到”。看不到为保留冗余之物浪费掉的时间和空间。在断舍离的理念中,物品真正的价值核心其实是“你真的需要”,时间轴永远是“现在”。从古至今,都说节俭惜物是美德,但它是否能带来富足和安全感呢?———还真不一定。
作家余华说:我的爷爷曾经拥有200多亩田地,从祖上继承过来的,他没有继承勤劳节俭,热衷吃喝玩乐,到1949年的时候差不多把田地卖光了。就这样,他把地主的身份卖掉了,而买田人成了地主,在此后被不断批斗,他们的子孙也是不敢抬头走路。父亲很幸运,我也很幸运,我和父亲都应该感谢我爷爷不是一个正经人。
简直就是荒诞的黑色幽默啊,却是真实的历史。余华爷爷的田产没卖给我姥爷,我姥爷是从别人的爷爷手里买的。
我姥爷解放前靠卖笔墨纸砚、针头线脑、布匹百货,从玉田闯关东到辽宁,积累了自己的财富,解放初别人抛售土地时,他倾尽家财买进,不久平分土地,一下子一无所有,做买卖时我姥姥攒下的绫罗布匹系数搜出充公。财伴儿女动人心,哪有个不受刺激?我大舅自小种下仇视社会的种子,使他到现在看上去都不像一正常人。
被抄家的那个时候,恰巧是大舅性格形成的敏感期,有没有使他患上了轻度的被迫害妄想症,这个不得而知,但社会经济剥夺、偏执思想,孤独、与世隔离这些与被迫害妄想症相关的关键词语,相当一段时间在他身上都能得到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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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在工厂收入微薄,舅妈是个体弱多病的家庭妇女。厂里被排挤被小觑,言语里时常暴露出对社会现象的不满,这些不合众的言论,使他与常人有些异样,更让周围许多人疏离他。
从工厂病退后,他拉板的贴补家用,限管的时候车被扣走了。生活困窘运气也不佳,饱尝了世间的不公与歧视,他的内心却依然保留着耿直和善良。最怕给别人添麻烦,受不了别人给他的一点点温暖和善待。亲戚朋友有求必应,只是对强权富贵有一种本能的敌视。所以,亲族的接济都尽量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做到自然随意,轻描淡写。以免触碰他的自尊。
年少时被生生剥夺的利益,投射在他心理上长长的阴影,拾荒和囤积不过是行为上的投射而已,拾的是“心荒”,囤的是安全感存在感。大舅一直慑于与外人交往,连舅妈后来都无法忍受他,分室而居。只有和拾来的那些荒对话相处能令他心安。
每个人的存在,都渴望给这世界带来不同。哪怕这个人生活在最底层,最不起眼的角落,从未被谁注意。内心一定依旧渴望被发现,被重用,他认为收留被漠视,被丢弃的物品,就是对它们的救赎,可谁又是他的救世主呢?
以前看过一篇采访金庸的文章,他最早写武侠小说的初衷,竟是因为看不惯世间一些不平事,惟恨自己卑微的一介书生,身单势孤,于是在臆想的虚构情节里,将自己置换成身怀绝技所向披靡的侠客。
我猜想在精神的维度里,大舅也能随机切换成另一种身份模式,能够屏蔽掉现实中自我的懦弱与无力,还原成为渴望中的自己,理想中的自己——强大而自由,被善待被理解被尊重。
之所以这样猜测,是因为他对兵器和书,有一种迷之崇拜,年青时候就对兵器知识非常着魔,有一次我爸见他专注的在看《兵器知识》,就和他闹着玩,猛的在背后拍了一下,他吓得一激灵,骇然转身下意识地用手比划成手枪乱指,众人都笑抽了,他不觉得可笑,在潜意识里,他就是一个随时能够持枪自卫的人。
相比看书,大舅更爱囤书。尤其是各种看不懂的,比如高等数学微积分,莫名其妙的工具书。里面的章节,最好冷眼看上去,不知所云的那种,他喜欢。贫穷如诅咒,或许是本能的认为所有玄妙的,深奥的他看不懂的文字里,隐匿着破解他命运魔咒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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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界有句名言——Less is more,少就是多。意思是简单的东西往往带给人们的是更多的享受。断舍离由此备受推崇,丢弃成了一门艺术。然而断舍离是为那些因为物品过于丰富而带来了烦恼的人准备的,穷的家徒四壁,偏要挂上“俭以养德”的字画明志,岂不是有些自嘲的意味了?断舍离也是为有格局的人准备的,不在小事上消耗能量,如大舅这样在杂物中执着过去,逃避现实,还担忧未来,他真的是臣妾做不到啊…..
真相往往是这样,纵然可以把表面上的许多,断的断,舍的舍,呈现出无比的清爽利落。可是,内心的纷纭,却无法平复到最初的波澜不惊了。很多东西是这样:它在看得见的地方断了,看不见的地方仍然在连着。不是吗?只要心里还残存一丁点儿在乎,断舍离就不能从根本上成立。
“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红尘滚滚,谁保证自已眼神中没有患得患失的一丝游移?不患得失,才是更深层次上的断舍离。那不像扔掉一两件破东西这么简单。
张学友的一首歌中唱到:“如果我们生存的冰冷的世界,依然难改变,至少我还拥有你化解冰雪的容颜。那些别人眼里的拾来的荒,在大舅心中,是一座城池,却有着蚀骨的化解冰雪的容颜。
2016.12.29
网友评论
年轻人都没有衰老过,所以我们只能相对地理解他们,这样他们才不至于太孤独,觉得自己是被嫌弃的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