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是伍哥送我的。
确切来说,是借,等我用完之后,他还会拿回去。
伍哥是一个神通广大的人,什么东西都能弄到手,包括钞票、车子、女人和在政府机关工作的朋友。按他的话来说,步子迈进汉阳,任谁都得朝他低个头。不过在把枪借给我后,没过多久他就进牢子了。他托人带话给我,他之所以进牢子是因为去了趟江夏,江夏不归他管,所以在那被警察抓了也不算掉底子。
等他回来后,我还是得把枪还给他。
武汉是一个礼仪之邦,虾叫虾子,螃蟹叫海子,爱折腾是闹眼子,丢脸了是掉底子,总而言之,三言两语离不开一个“子”。犹记得刚认识伍哥时,他尚未发迹,有天我向请教他一个关于道德层面上的问题,他便大手一挥,要带我去“剁饼子”。
剁饼子又名摸摸唱,通俗来讲,就是搞颜色。
我是一个很正经的人,当然不会把钱随意浪费在这种场合,但伍哥表示愿意请客后,我本着浪费可耻的心态进去参观了一下。那年猪肉还很便宜,物价平稳,掏耳朵八十,洗脚一百六,按摩三百九,本来还有些凑吉利数的零头,但伍哥说因为他面子大,所以免去了。当然,后来我才知道面子大的人另有去处,他们的档次更高,都是对口服务的。
就在那次摸摸唱回来的路上,伍哥谈起了他的梦想,他说终有一日,武汉会改名为伍汉。
我说伍汉这两个字太别扭。
他就说,麻烦我帮忙换个好点的名字。
我当时想了很久,终于发现别扭的不是“伍汉”,只是“伍”这个字而已。伍哥说不急,他目前只在江汉大学对面的一家网吧里稍稍有点势力,来日方长,一个名字他还是等得起的。那天他还说,如果将来我遇到了什么麻烦,尽管找他,他不怕麻烦。
他确实不怕麻烦。
往后六年里,我大学毕业,交了一个女朋友,又分了,接着换了几份工作,从循礼门到墨水湖,我在武汉兜了一圈,又回到汉阳了,日子平平淡淡,说不出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事。伍哥不一样,他先是弃学去一家网吧当了网管,隔三差五跑去对面网吧,一面站在吧台前抽烟,一面打文化局的电话举报网吧内有不文明行为,不到半年,就有好几个人被他打进了医院。再往后,听说他去了江夏,跟了一个拆迁队的狠角色。那时武汉频繁搞城建运动,有人甚至放话“打死一两个不算事”。果然,伍哥蹲牢子了,蹲了几回,而且越蹲越狠,等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挥一挥手,钞票、车子、女人和在政府机关工作的朋友们,全涌过来了。
多年下来,他成了一个又黑又瘦的大人物,穿着一件昂贵却不搭配的大号西装,露在外面的皮肤像是被揉成一团的旧纸币,走起路来倒是很有精神。
前段时间,他提起往事,问我有没有遇上什么麻烦。
我便说,“给我一把枪吧。”
“枪?”他皱着眉头,那张本就紧巴巴的脸凑得更紧了,“鸡巴枪哦,你要枪做么事?”
“解决麻烦。”
他脸色一变,反而来劝我,“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不要动不动就刀啊枪啊,做不好事的。你是文明人,我也在学文明,做事就文文明明一点儿。枪不一定有,就是有,我也不能把你,你晓得哪么开枪?保险都玩不灵光。有么事麻烦,跟我说,我搭白算数,跟你抬庄,就说汉阳一片,冇得我办不到的事。”
“看一下不行?”我没想到几年过去,他竟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体验生活啊,我没见过枪,就看看。”
可能没有比这敷衍的理由了,但我确实没想到什么合理的要枪的理由。
总不成直接说我想自杀吧?
他犹豫了一会,大抵是看在朋友情分和男人的信用上,终究是答应了。
伍哥果然神通广大,不出三天,他就托人把枪送到了我面前。那人带了一句话,说伍哥最近不方便露面,让我也机灵点。
手枪把柄上刻着一颗黑星,配有机械瞄具。我从未接触过枪,初初握在手上时,只觉得这把枪又轻、又漂亮,但我不敢乱动,生怕触动了保险。伍哥的人简单地教了下使用方法,只给我留下一颗子弹,同时叮嘱道,如果我非要试枪的话,那就去黄陂,找个偏僻的角落,开一枪就回来,不能多留。
我问他为什么要去黄陂。
他说,因为警察是在黄陂丢的枪。他没有解释丢枪的过程,同样也没告诉我伍哥捡枪的过程,他不准我多问。
傻逼才去黄陂呢,我心里想着,并不在意这把枪怎么来的,也不想去黄陂。
那个巨大的枪口依旧冰冷冷地对准我,即便隔着房子、被子,我仍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但直至有了这把伍哥送我的手枪后,我便感到格外的安心。
为什么呢?
也许是在那个不知名的、饲养人类的怪物杀死我之前,我就可以扳动手枪提前自杀。一个出于被动,一个出于主动,终究是有区别的。我能够不由他人决定,自主选择死亡的方式、时间、地点,而且死得利落、痛快,不拖泥带水,不让怪物的仆从有抢救的机会。一想到这里,我的胸腔里就升起了幸福的膨胀感。
可是......
当我看到枪时,眼里只有死亡。看到女人后,一半是死亡,一半是性。
这让我莫名恼火。
我抓着枪从床上爬起,又点了一根烟,拿烟的手不知为何不停地颤抖。我拼命唆了一口,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从前和陈静在床上像煎鸡蛋一样翻来覆去地折腾完后,她要去卫生间蹲一会,而我则走到阳台边抽根烟。学习能让人进步,抽烟能将性欲禁锢住。夏天时候,我只穿着一条裤衩,一面抽烟,一面在阳台上吹风;到了冬天,我就披上一件袄子,一面抽烟,一面抽鼻子。
但这一次我没法冷静下来。
你很难相信这一幕,我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我,一手提着枪,一手捏着烟,我的小兄弟在裤兜边上使劲挣扎着。它向来不安分,陈静也忍不了它,如今没了女人的束缚,它差点脱壳而出。
如果可以,我真想依照伍哥的人所说的,打开三保险,扣动扳机,照着想射击的地方来上一枪。是的,我想来上一枪,射碎我的小兄弟。但射过这一枪,我就没子弹了,到时候无法自杀,也救不回这个为我服役多年的小兄弟。
那现在照着脑门开一枪呢?
好像就能解决很多事了,比如小兄弟,比如那黑洞洞的、巨大的枪口,再比如陈静,比如那本才写了几页手稿的小说......
直到现在,我才想起了重要的事。
死之前应该完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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