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

男人坐在我的面前，隔着桌子，不停地抖着腿。

我说，没关系的，不用紧张，我们就像朋友一样聊聊。

男人把手从桌子拿下来，说，医生，我不紧张。我只是激动。

我说，激动？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你不会相信的。男人开始笑，然后布满血丝的眼睛就眯成一条缝。他说，我一开始觉得自己疯了，或者眼睛坏掉了。真希望你看到我当时的样子，我说的是我那天早上见到我妈时候的表情。而她看起来像是从未有过的和蔼可亲。我现在确定我的脑壳不是坏掉了，虽然我坐在这里和精神科医生聊天。

我不是精神科医生，我是心理医生，我们面对的情况是不一样的。你和你的母亲关系不好吗？

问题的关键不是这个，我是说，虽然我母亲看起来和蔼可亲，但这其实一个比喻。她的样子变得不只是和蔼可亲，我甚至都想冲上去抱着她亲一口了。

你是说，你的母亲平时很凶吗。

男人开始笑，伸出一只手将脸挡住，肩膀急促的抖动着，而他的笑声就像废旧的金属摩擦在摩擦地面。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那个挂着的像个球拍一样的东西是什么？男人指着我身后的墙壁问。

我回过头看了看，说，捕梦网。

捕梦网？

对，就是可以把梦抓住的东西，把噩梦过滤掉，只留下美梦，据说是印第安人发明的。

这东西有用吗？你干嘛要在办公室挂这么个玩意？

有用吧，我猜。我有时候会在这里睡午觉。

所以你常常噩梦，然后你就弄了个这么个玩意挂在这，骗骗你自己。

有时候其实挺有用的，有时候不太灵。我不也太清楚，但挂上去之后就不好拿下来了，你明白这种感觉吗，就是你为了某个神秘的原因做了一件事，你会觉得如果你不一直做下去，就会遭到报应。

男人歪着头看着捕梦网。我也希望有个捕梦网。我小时候常做噩梦，但其实醒着的时候更像噩梦。

是吗？你的童年看来很不容易。

我刚刚说我母亲变得和蔼可亲，我不是说她的态度，我是说她的样子变了。他的性格还是那样。

她的性格怎样？

男人低头看着桌子。然后他抬起头开始讲，声音平静得像一滩死水。

她经营一家企业，从事某种生意，托他的福我到现在都没有工作过，每天都像一只臭虫一样躺着，我还会这么躺下去，直到她破产或者死掉。我最好继承她的遗产，然后继续躺下去，不然我能怎么办呢，我四十岁了，可什么也不会。只要不忤逆她，我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都东西，可惜我除了心安理得的躺着以外什么也不想要。她是个很可怕的人，对她手下的人非常残酷。有时候也会那么对待我。我记得小时候她带我捉迷藏，我们的房子那时候只有那么小，根本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躲，我每次都躲到衣柜里。她找到我就会狠狠的揍我一顿，然后重新开始。

我了解那种感受。我安慰的说道，那太可怕了。

不，你不了解，最可怕的是我老爸也和我一样躺着，我们都觉得我们当中有一个会被扫地出门。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我。我猜我爸也这么想。还有你的捕梦网可以送给我吗。

啊，其实那个是一个朋友送的，很抱歉。你刚讲到你母亲的样子变得和蔼可亲，具体是什么样子呢。

男人转动椅子，看向窗外走过的人影。

一块水渍般的阴影从窗帘的边缘侵入，整块窗帘都像泡在水里。人影走过。他注意到窗帘上有块污秽留下的痕迹。

像个天使，他说。

什么？我问。

他转过头看着我。他说，事情要从那天早上说起了，她走进我的房间，指着躺在床上的我狠狠的骂了一顿，就像她每天做的那样。她的每一天都是从骂我开始的，我已经习惯了。然后她才会坐上司机的车，一路开向她的公司，在路上经过每一个让他不满意的地方她都会指责他们，好像这个世界未经她的允许就存在一样。而就在她骂我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我觉得我母亲很像一种动物，具体是哪种动物，大概是某种哺乳类的有袋类动物。我每天睡醒了就会看各种有关动物的书，我很喜欢动物，我觉得他们比人更好。当我正沉溺在这种想法中时，回过神来，我母亲已经变成动物了。我是说她的脸长出毛，变得又尖又长，眼睛变得又小又圆。这样巨大的动物穿着我母亲的衣服，站在我的窗前指着我不停的发出奇怪的声音，像是在指责我，我觉得那样子可爱极了。

你是说，你的母亲变成了和人一样大的动物，就在你脑子里这么想的时候，你觉得是你把母亲变成了动物吗。

我没有这样想，我不觉得我有什么能力把人变成动物，但她就是突然变成了动物。我开心极了，但马上意识到我是疯掉了。我在我母亲的咆哮声下爬起床冲出门去，冲进院子里，看到的情景和在卧室里差不多。然后我又冲到街上，满大街都是各种各样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