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11
苎麻是老天爷赏给老家村民的一口饭。
当然,这口饭不是直接喂到嘴里的。在我的记忆中,苎麻从田里的一种植物变成晾晒在竹架上的麻丝,至少经过了打、剥、背、抽四个环节。打,是用细竹竿一类的工具将压在主干上的叶子和枝丫剔除干净。做完这步后,原本繁茂得不敢靠近得麻田一下子变得敞亮起来。在短暂的片刻中,直起背的麻杆找回了几何意义上的秩序。接下来,它们要被剥皮。苎麻的皮韧性很强,即使撅断了杆芯,也不能将皮子拉断。于是只好用刀子砍,从断口处着手撕。扒皮似乎能激发人的兽欲,让疲惫在兴奋中不值一提。皮子和芯子间微凉的粘液,让这种暴行更肆意了。所有的兴奋都有代价。剥的皮子越多,背篓就越沉,人的背脊就越直不起来。压到了极致,人就成了山坡上的刺猬,晃悠悠地走在夕阳的余晖下。回到家里将麻皮往铝盆里一仍,就可以畅快地骂娘抽烟了。至此,男人的工作结束,剩下的抽丝全由女人接管。
抽丝是一项具有艺术特质的劳动。将在清水里浸泡了三五天的苎麻皮子压在竹筒和铁片之间,只需稍微用力拉扯,就能将韧性十足的麻丝从粗糙表皮的内侧分离出来。之所以提到“艺术”二字,实在是源自对那套抽丝工具的稀奇。一个套在拇指外面的小竹筒,一个弧度略大于竹筒的铁片。两者碰在一起,会发出清脆的响声,有点像小型快板儿。不同于锄头和镰刀,这套工具是专为抽丝所设计,其他任何农活都用不上。抽丝用不上蛮劲,非得用精巧地设计来破解。可能你会问,难道针线活不更精,不更巧。这就要提到材质。老家既是苎麻之乡,又是竹子的世界。以特产的竹,对付特产的麻,岂不是蕴含了“原汤化原食”的古老智慧吗?
抽丝也是一项具有社交特质的劳动。一个院落的女人们似乎约定好了时间和地点,将家中长凳摆好坐一起,一边抽丝一边摆龙门阵(聊天)。龙门阵的内容无非是谁家在外打工挣了钱,谁家小孩读书带文昌运,谁家又和谁家打了架。偶尔也能听到一些激动人心的事。“你们晓不晓得,张奎儿那个婆娘在外头打工的时候和……”其他人会摆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那表情在说:“我不信,除非你再抖点猛料。”“我是听……”说到这里,就不得不佩服老家女人的手艺了。情节越是紧张,抽丝越是快,所有动作都是无意识,却行云流水。她们在信息交换中进入了心流,把相互之间的恩怨抛到脑后。殊不知,就在前几天洗衣服的时候发生争执,她们恨不得把最狠的话变成子弹朝对方扫射。
挂在竹杆上晾晒的麻丝有大好前程,而没有价值的其他部分则会被火烧掉,为新的作物腾出土地。和剥麻一样,烧麻也让人莫名兴奋。已经被晒脱水的枝叶一点就着,很快被火焰吞噬,成为火的一部分,随后又变成了烟,往天上跑去。火势最大的时候,可以把人逼到十几米外。但人不会离开,只是痴痴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火与麻同归于尽。在这场破坏性劳动过程中,一定有什么力量触碰到了我心灵中的某个开关。否则,我怎么会想到用它们做烟呢?
麻秆的外层是较脆的纤维,内部填充着海绵状的东西,是天然的过滤嘴儿。也许是怕被呛着,我没有把它做成香烟,而是设计了一款旱烟枪。找一段还未晒干的粗麻秆做烟杆,在一端挖个孔插入一小截干一些的细麻秆做烟叶。点燃烟叶,学着老人的样子吸两口,未充分燃烧的草本颗粒便通过湿润的海绵滤芯送到了口腔。哇,真酷,我真了不起!于是一脚跨出门槛,在每个屋檐、每个院坝、每个田坎上转悠,急不可耐地传播“我是天才”这条信息。
我大概吸了两天的烟。即使在家里,我也会吧嗒两口,以防有人串门。奶奶想管却管不住我,只能摆出一副不屑的神情,以打击我对这个发明的信心。可我识破了她的计谋,故意叼着烟在她眼前晃。她气笑了,不再搭理我,到灶台生火去。可没多久,我自己却不敢再抽了。因为嘴巴一停,心里就痒。原来麻杆烟这么好吃,我一定是上瘾了。一个小学生,对自制的麻杆旱烟上了瘾,要是传出去,一定是个又好笑又有教育意义的新闻。用现在的话讲,叫社会性死亡。悬崖勒马,为时不晚。我把烟枪丢进火里,让它为一顿面条晚餐做贡献。
没有利用价值的东西,只有被烧掉,才会产生一点利用价值。这是人类对待大自然的强盗逻辑。可是,那些被烧掉的枝叶,会不会庆幸自己因为没有利用价值,而免去了被水泡、被人抽以及后续一系列折磨呢?他们对晾晒在竹竿上的麻丝说:“生命很短暂,你再坚持坚持,咬咬牙就过了。”麻丝也不示弱,回呛道:“说不定你会重新回到土里,变成比我更有价值的东西。”当然,这是另外一种强盗逻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