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街巷口,人事错综繁杂;
纷纭落尽,唯留物件闲暇。
别去楼空,念犹在、几分孤寡。
只消山水光中,夜夜此心实难下。
看官可曾想过,百年之后,
您用过的物件是不是还恋着旧主呢?
西街人口始终是不少的。
平日里,街上最少不了热闹。小孩子光着屁股,在街上打闹玩耍;大人们或种地或生意,都忙着自己的那份营生。
街头巷尾,叫卖的,未必是货郎;争吵的,也兴许是耍家。
人多的地方,事情自然也多。张家今天大婚,李家后天奔丧,这都极有可能;人多的地方,痕迹自然也碎。地里满是脚印,街头尽是杂音,这都稀松平常。
总而言之,一树一桥,一瓦一砖,都透着人气。
人气旺的地方,往往阳气盛。邪毛鬼祟都不敢接近,由此却也催生了一种东西。游离于三界之外,且不在五行之中。西街人称之为精。
与人日夜相处,饱吸人气到了一定程度,便会沾染许多人的特性,是为成精。
精与妖怪类似,但又保持了物件原始的外观;不会害人,有时却能伤人于无形。
老铁三辈都住在河滩上,不食猪肉,回族。
早些年贩过粮。北上出过关外,南下游过西湖,见多识广。
数九寒天,无法出门买卖,便在家中享清福。
温酒一盏,小菜三碟,藤椅斜靠,日暮黄昏。
欲睡之际,听得门外有货郎的叫卖声。
“脂粉搓脸,油膏润头… …”
老铁心里舒坦着,便悠悠起身,远远隔着大门招手,唤那货郎进来。
货郎见得买卖上门,拍了拍身上的落雪,进到院子里。
“有什么好玩意?”
“好东西不少,老爷您是要把玩还是要活计?”
“什么好玩啊?”
货郎从怀里掏出两个圆球,“波斯的美玉,您拿在手中,日夜把玩,包您神清气爽。”
老铁斜着看了一眼,“你糊弄别人还行。”
货郎笑笑,赶紧将把玩件收起来。
“老爷您是识货的人啊,我今天给您看样宝贝。这平时我也不往外拿,一般人家也买不起。不过一看老爷就见过大世面。”
老铁脸上刚浮现一丝烦躁,心里却被这几句话说得温温痒痒的。
货郎小心翼翼,打开方匣,取出些许物件后,内又有夹层。夹层打开,是一面小巧玲珑的古镜。
货郎还未往外取,老铁便开口:“我又不是女儿家,要镜子何用。”
货郎没有答话,自顾自将镜子谨慎取出。道:“老爷您别着急,此镜是古董。且有玄机在内。”
说着将镜子立起,对着老铁的脸庞。
老铁顺着货郎的动作看向镜面。
奇!甚奇!老铁五旬已过的年纪,在镜中却是二十左右模样。
“这等宝物是何而来?”
“不瞒您,这宝贝何处而来我也不知,只是我正当购来,放心便可。”
人无再少年。谁人不留恋年少的模样,哪怕是骗过自己也好。
老铁将镜子拿在手中,稀罕得不想放下。
货郎看在眼里,道:“老爷若真的喜欢,天寒地冻的,我也不愿再留,便宜些便卖与你。”
“一口价便是了。”
得了铜镜,老铁便藏在归榻。生怕子女瞧见,说他一二。
白日里照旧暖酒赏雪,天擦黑,吃过晚饭便急急寝了。
归到房中挑煤油小灯,仔细看这铜镜。鹅黄的镜背纹路细密,金漆失掉处,染上丝丝铜绿。镜面并不清晰了,划痕错综复杂地刻在面上,古旧的颜色带出一种独特的质感。
欣赏完一遍,捧起来,照一照,俊朗少年。老铁乐得一跳三丈。
冬去春来,嫩柳抽枝,冰河溶解。
老铁的儿子强子早就发觉父亲不太正常。吃得好穿得好,可父亲的脸色却一日不如一日。春日暖阳,人应是红光满面,父亲却枯槁得如僵尸一般。即便如此,却整日面带笑意,着实让人胆寒。
于是没声响,趁父亲不在,强子便去街上寻个风水先生回来。
先生刚进到宅里,便打个哆嗦。对强子小心说道:“宅里怕是有物件成精了,缠上你父亲。”
强子皱了皱眉头,思索了一会,道:“怪不得父亲终日早寝,此物定是在卧房。你随我去。”
先生定了一会儿,拿个繁复的罗盘原地转了一圈。道:“此物实难对付,你自求多福吧。”说完,背起罗盘径直向着大门去了。
强子愣了一会儿,呆立着,恨恨望了一眼这先生狼狈而去的身影。心说:“指望不上,我自己去会会这东西。”
略一思忖,快步追上去大声喊道:“可否告诉我是什么物件?”
那先生回过头,喊了句:“应是古旧的圆状物。”
强子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莫不是人头吧。
当夜,强子取了两坛好酒,摆下卤肉、炒几个小菜。将父亲夸了一遍,陪他吃了几杯。父亲兴起,聊着当年行商趣事,不觉醉意阑珊。
强子将父亲扶到房中。趁机问道: “父亲最近为何早早睡下?莫不是屋里藏了娇人?” 父亲醉眼惺忪,哈哈一笑,望着强子道:“我儿啊,你是为父仅有的孩儿啊。”
“不瞒你。为父得了一件宝贝。你去我塌下取来,我与你说。”
强子早有数,不免心生畏惧,颤颤巍巍来到父亲床边,哆哆嗦嗦掀开床榻,只见一面古旧的铜镜映入眼来。
父亲已醉,强子取回铜镜,回屋一瞧,老爷子已躺倒入睡。
强子趁机取了铜镜,揣在怀里。又为父亲盖好被子。
夜暮之下,夹杂些许醉意的风已经不再那么寒冷。
强子拿着古镜,寻一灯笼明亮处。仔细打量。
模糊的镜面往自己脸上一对。强子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划痕满布的镜面上,没有人。
强子反复照着,依旧是同样的结果。
强子的心咚咚地跳起来。脑袋里回想起街坊之间流传的老话:镜子里要是见不到自己的话,那你便是快要死了。
难道这镜子预示了我将去世?
强子吓得赶忙把镜子扔下。
转念一想,这恶物已折磨了父亲,切不可让它再祸害别人了,即便要死,我也认了。于是取来一块布将古镜包起,拿在手中,直奔城外的乱葬岗。
凄媚月光照着森白街道,强子也披了一身银光。他裹裹衣领,坚定地向着一片未知走去。
街上空无一人,突然,强子觉得手中的古镜哆嗦了一下。
紧接着不远处地面上滚过来一个东西。带着点点磷火,甚是骇人。
那东西越滚越近,强子虽害怕,却忍不住本能地向它看去。光秃秃的地面上,分明滚着一个着火的人头,双眼直勾勾盯着强子,张嘴道:买腊蒜吗。
强子吓得拔腿就跑,手中的古镜却攥得愈发得紧。
奔了一里开外,强子回头,不见了鬼火,也跑不动了。停下脚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突然,身边有个女人的声音轻柔响起。
“求求你,放下我吧。”
强子直觉一股寒流袭过全身。愤怒恐惧一并爆出一声:“谁!”
转头扫视一圈,空无一人。
“谁装神弄鬼!”
这一声喊出去,强子屏住呼吸,等待一个回应。
风轻抚而过,草木、天际皆静,无半点响声。半晌,一个柔美的声音飘来:
“官人且将我放下吧。”
强子恍然大悟一般,将手中的镜子拿起,一层一层解下裹布。
镜面上,出现了一个珊珊女子,面容娇媚。
“此位小相公行行好,别把我弃了。”
强子见是个女人,面容甚好,心中的恐惧便减了多半。
“你为何要害我父亲?”强子怒瞪双眼。
“奴家未曾害过他,是他自己阳寿将尽。怎能怪罪于我。”
强子看着镜中女子,泪眼婆娑,煞是可怜。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语气、内心不免软了下来。
“奴家是苦之人啊。随的主大都是花容月貌身世却悲的女子。见过了无数欺凌摧残,幽怨之情便积了下来。奴家也由此而生。”
话语间,镜中女子潸然落泪,好似梨花带雨,让人怜爱。
强子自坐在地上,一手拿着古镜,一边听着讲述,不觉间眼睛也湿润起来。
情之所起,便一往而深。听着听着,东方既白。
“天已放亮,我且离去。如何处置便也由着相公吧。”
“不过看小相公如此心地善良,不妨斗胆一求。能否暂且将我留住,倘若他日娶得美妻,可将我赠之,也好享受几时安稳。”
强子摸了摸被风吹干的泪痕,道:“也罢,是鬼是妖我也不再去辨别。只念得你身世苦楚,我且将你带回。”
且说,老铁清晨酒醒,觉得事情不对。一摸床榻之下,古镜不见了。
便穿衣出门四下里喊儿子,果然无人应答。不由心生怒火,扯开嗓子吼道:“不孝,不孝啊。”
紧接着咳嗽几声,一口老血喷涌而出。
强子走在回家路上,满脑子都是镜中女人的身影。从未有一人这样与他促膝长谈。
一路上,强子几次拿出怀里的古镜瞧瞧,又几次小心地装回怀中,生怕别人看见。
踏进家门,见父亲倒在地上,早已一命呜呼。强子打心眼儿里倒是觉得舒畅了许多:终于也不用与父亲有何交代了。
强子打了个好大的呵欠,只觉得双眼模糊异常,一阵困意冲脑而来。未理父亲,径直便去往卧室。
一头扎在床上。心说:太困了,睡醒再处理父亲的后事吧。
闭上眼,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古旧却精美的铜镜被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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