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

那张花了我三十块钱买的三合板木床极其难受地呻吟了一夜，外加六个小时，我带着淡淡的自然烟熏妆，终于还是来了。妈的，昨夜的蚊子实在太多了，且个个如狼似虎，狂轰滥炸，挥之不去。也不知道表哥为啥挑那个地方安营扎寨作根据地。我更想不到的是，小琴如此神通广大，竟打听到我如现的落脚之地。停下脚步，猛一抬头，感觉自己就像昨夜那只在蚊香中不停转圈的蚊子，不知是由于处于酒店正门前的近乎九十度的仰视还是由于我严重的睡眠不足。虽然表哥苦口婆心劝我别他妈的作贱自己，如果他的胳膊利索的话，他说一定噼里啪啦削我这个傻逼一顿。妈蛋，表哥又嘟嘟囔囔骂了一句，不知是骂我没用、眼神差，还是骂前两天将三轮车及车上的我哥俩掀翻在地却逃之夭夭的醉酒司机。可我此时真真站在金碧辉煌的白金汉爵、本市最最豪华的酒店大门口。

骂过我傻逼的，其实还有小琴。小琴什么时候开骂的我呢？我记得好像是上学那会，她经常红着脸骂我个傻瓜。后来我决心与她共同进退，所以我也名落孙山。别无选择，我甩开膀子，准备子继父业修理地球时，小琴开始骂我傻逼了，应该是这样。有一天，她将我的爪子从她胸脯上拿开，说骂腻了不骂了。我正暗自窃喜，没想到一天她一转身一阵风似的消失不见了，所以才有了今天。我来这，自然不会再从后门进去，我是来参加她的婚礼的，只是另一半不是我这个傻逼。

我不怪小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有时，我他妈的也瞧不起这副自己，屌丝一个，又一脸猥琐！但表哥说我长像其实还过得去，当然与比他有点差距。我听了热泪盈眶，不愧是亲表兄弟。不过他带我发大财的途径，就有点“猥琐”了。当初电话里说凭我的才华来了就能发财，来了后才知道我的才华是与他一起蹬三轮，每天给养猪场送一桶桶红红的泔水。这什么时候才能发财？表哥拍着我的肩膀说放心，只要肯干，什么都能干出来，你嫂子就是我干出来的，看她多漂亮贤惠。我望着一头大汗、汗流浃背的表哥，张张嘴，把到了嗓子眼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等表哥的伤稍微好点后，我准备离开这个曾让我朝思暮想的地，无论他如何花言巧语。我来这，特想再亲耳听小琴骂我“傻瓜”，哪怕一句。只是我一直没去找过她，我在等天上财神降临。现在我等来的是她结婚的消息，而狗日的财神不知哪地浪去了。只是我偶尔会在泔水里发现一二只完整的鸡腿。

听说，她的未婚夫是她公司老板的公子。郎财女貌，挺好。

如果我不摸出那张烫金的大红请柬，门口保安根本就没放我进去的意思。他们看我的眼神凌厉，就像看一条狗，一条垃圾堆里找骨头的流浪狗。狗是不能从正门进的，尽管我从头到脚精心作了一番捯饬，保安还是老远嗅出我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酸臭味。

向门口挪了几步，门口电子显示屏上不断滚动的红色文字，本想看看就位的新郎是姓啥名谁。谁知被热情洋溢、金灿灿的旋转门一把给我推了进去，差点仆地。妈的，在别人看来，我是多么兴高采烈、迫不及待，所以我收获了大厅里一道道乱七八糟的目光。

刚子，你来啦！小琴站在那里，还是那么漂亮，不对，是更漂亮、性感。一袭洁白的婚纱，笑的影悬在凝起的嘴角，频频向来宾致意。奇怪的是，她竟一个人。看到我，她脸上笑容更浓郁了，扑的妆粉好像不堪脸上肌肤再三拉扯，疲惫得开始往下滚落，大概没有什么比前男友见证自己幸福时刻更幸福的事了。昨天一丝不挂、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我一边挥舞降龙十八掌拍蚊子，一边脑海冒泡：我他妈的算是她前男友吗？好像是，好像又不是，以前我最大的自由是上下其手，亲亲和摸摸，我们甚至没见过双方的父母，好像小琴父母并不太想见我。表哥的呼噜声依旧山呼海啸，我的脑袋尤其痛涨，抬手想揉揉太阳穴，才发现右手掌沾满鲜血，黑红色。蚊子的？我的？反正都一样。

小琴，新婚快乐！我说，并递过去一个裹着淡淡泔水味的红包。

谢谢您，我会的。小琴说，接了过来。红包立马龟缩成一团。我看见她似乎瞄了一眼不远处的绿色垃圾桶。

迎宾厅十八号桌，小琴补充说。我冲她使劲点了点头，显然她没看到，她怎么可能看到？她满面春风忙于和别人打招呼。没关系，我点头其实没什么深意，只想说这顿饭我不会客气，要甩开腮帮子吃，干嘛不吃呢？我得上个厕所先。

中西混合口味的婚礼在豪气十足的宴会大厅有条不紊进行着，高潮迭起，欢声雷动。我也情不自禁地跟着拍了几巴掌。戴眼镜的男司仪煽情技术真他妈的一流，哪请来的，弄得新娘、新郎泣涕连连，好像他们的眼眶里藏着两条小瀑布。我坐在十八号桌，这个位置刚刚好：离台上新人不远不近，既看得见他们的精彩又不太清楚他们的底细，距离产生美。就是红酒真他妈的难喝，好像昨晚的蚊子血，有点恶心，可我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往下咽，希望它发挥自己最本质的功能。妈的，红酒是不是假的？为什么我却越喝越清醒？桌上连瓶二锅头也没有，真他妈的抠！

没有二锅头的婚礼按自己既有的节奏爬行着，巨大的水晶吊灯恨不得把所有的金黄光芒洒满每一个角落。新郎新娘则声情并茂分享他们浪漫的恋爱历程，让人动容。我他妈的没时间动容，左一筷子，右一大口，听着，吃着，喝着，笑着。如果表哥来就好了，这桌酒菜，包管不会浪费。我今天胃口实在不好，筷子只会在空中胡乱飞舞。

终于，终于推进到最后一个仪式———新人挨桌挨个敬酒致谢。这让我想起表哥结婚时也有这么一出，不过那时表哥直着脖子实打实地喝上了，对着干，谁也不怕，结果一桌子通关没打完，自己倒先摇头晃脑倒下了，像一滩烂泥，那夜表嫂坐在床头哭了一夜。小琴狠狠掐了我大腿一把，说将来结婚那天，我千万不能像我表哥那样傻逼，我连连点头称是，我才不傻呢。

不过今天如果我喝醉了，应该没关系，小琴不会骂我“傻逼”的，更不会掐我，说不定还会轻启朱唇再骂我一声“傻瓜”。

“介绍下，阿财;这我中学同学兼娘家人，刚子。”小琴笑吟吟地说。

我摇摇晃晃端起酒杯站起来，“祝你们这对…幸福快乐，早生贵子！干杯！”一仰脖，一饮而尽。

“谢谢!”新郎的杯口对着我点了下，杯中红酒打了个斜斜的旋后缩了回去。一转脸，他笑容可掬地面对下一个客人，我一直怀疑身上泔水味是不是还未消散。只是看着他那张油油的痘坑遍布的脸，我的胃猛然抽搐了一下，产生一种让他的脸开花的想法，那样会不会更添喜庆？然而看到小琴紧紧挽着他胳膊、生怕他飞走的模样，我提起的拳头才极不情愿地放了下来，重重落在自己大腿上。小琴回眸冲我笑了笑，笑中一股红酒味，却没叫我一声“傻瓜”。

我想我应该离开了，酒足饭饱。

“刚子———”表哥竟然来了，从大门火急火燎闯了进来，拦不住。两条长胳膊和脑袋上缠着几层白纱布，活像个吊丧的。

“哥，咋啦？”

“咋啦？你嫂子特么的有相好的了，打电话要跟我离婚，我现在就回去跟她算账。”

“现在，我他妈的先算一笔账。”表哥扫视四周，停了停说。

“干啥?”

“干人!”

我不禁哆嗦一下，看着表哥发红的两个眼珠子。我知道自己不对，应该早点告诉他这件事，可我没有。打吧，不用手下留情，我今天就是欠揍！

“我他妈的今天干死你!”看到了表哥大铁锤般的拳头高高举起，我闭上了眼睛。如果看不见，会不会可以少点痛苦？一声闷响，有人倒地，杀猪似的哀嚎刺破欢笑，接着是众人的一片惊呼。我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完好无损站在那里，刚才只有一阵风从身旁掠过。

怎么回事？

“表哥，你打错人了，我在这儿。”我看着地上口鼻岀血的新郎。

“没错，上次撞了咱逃跑的就是这小子！今天看你还跑，你倒是跑呀！”一旁的表哥不停甩手，呲牙咧嘴。我连忙跑过去，这大喜的日子，千万别闹出人命。

“需要叫警察叔叔来吗？”我一脸关切，不知旁边哭花脸的小琴会不会感动，有一滴眼泪是属于我的。他慢慢爬了起来，摆摆手，眼神似偷吃泔水的耗子。他妈的，男厕隔间内他和一个男人互动的劲头哪去了？我满意地点点头。

“表哥，我们走!”我扳着表哥的肩膀。

“走!”表哥的心情显然舒畅很多。

然而，我们走不了了，众人已把我们团团围住。

“让他们走！”新郎阿财发话了。

很管用。我和表哥二人挤出人群，朝酒店大门蹒跚走去。我好像听见后面有人叫我，一定是小琴，一定是小琴叫我，不会有错。

“小琴———”我回头太喊。

我慢慢停下脚步，目光在人群中冲撞，寻找那个曾经骂我“傻瓜”的小琴。旋转门又他妈的一下子把我给生生推了出去，还有我的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