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安乐
(1)
一向风平浪静的安逸小区,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事儿要从苏太太那里说起。
苏太太家的空调坏了好几天,虽说到了夏天的尾巴上,时而热上几天还是让人受不了。吃过午饭,送走儿子和老公。苏太太叫来了李师傅。
李师傅可是安逸小区的名人。安逸小区的一切修理工作几乎都经他的手,从电视,洗衣机,到点灯,热水器,甚至坏掉的门把手,没有他不能修好的。而且,他认真,有责任心,要价也不高。所以家庭主妇们都放心把活交给李师傅。任何东西坏掉了,第一个想到李师傅,几乎成了安逸小区每个家庭主妇的惯性。
李师傅到苏太太家时,正是中午太阳最毒热的时间。李师傅提着那个一成不变的灰白色工具包,戴着破旧的帽子却没能掩盖住花白的头发,汗水顺着帽檐淌到红彤彤的酒糟鼻上,满脸的褶子配上笑容越发显得多。
苏太太忙着收拾午餐的残余,见李师傅来了,便说道“李师傅来啦,吃饭了吗?”
“没呢,您这不是叫的急嘛,我就赶来了。”李师傅把工具包放在一个逼仄的墙角,取下帽子扇扇风。
“到我们家吃点吧,正好我们刚吃完饭,饭菜都还是热的。”热情的苏太太总是热情地让人无法拒绝。
“不用了,我等等回去吃,”李师傅一边埋头整理工具,一边对苏太太说,“对了,苏太太,我马上就要退休了,检查身体出了点问题,要多休息休息。以后是我徒弟来接手,他要是有什么干得不好的地方要多包涵一下呀。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工作了。”
“那就更要庆祝一下,我去楼下买点小菜,啤酒什么的。”还没等李师傅说出“不用麻烦了”热情的苏太太就已经出门了。
李师傅想着,赶紧把空调修好就走算了,最后一次工作,免费好了,这次结束要好好休息休息。可是李师傅却没有想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依旧献给了自己的工作。直到空调正常运转,按上最后一颗螺丝钉。
苏太太回家的时候,李师傅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救心丸散落了一地,只剩一个空盒子还紧紧攥在李师傅手中。苏太太赶紧报答急救电话,买回来的啤酒洒了一地。
安逸小区发生了一件大事,死了一个人,不到傍晚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小区,家庭主妇们唧唧咋咋的话语像夕阳一样染红了半边天空。
(2)
夏日的余温还隐在蝉声里,秋天的风却已经悄悄吹来,闷热压抑轻轻一吹便烟消云散了。依旧是安逸小区,今天这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死了一个人,当然,安逸小区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看不出变化,就像走的那个人,从来不曾来过一样。比如,院子里那颗不知名的大树下的麻将桌,依旧准时坐满了四角。家庭主妇们聚到一起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加上有麻将的碰撞声打节奏,更是滔滔不绝了。然而,今天的话题自然离不开今天发生的那件大事。
“你们说,李师傅走了,咱们要不要去随随礼。”汤太太的话。
“平时都没有什么走动,这个时候去随什么礼,顶多送个花圈去就差不多了。”顾太太的话。
“邻里邻居这么些年,家里有多少东西都是李师傅修好的,怎么也得去表示一下呀。”吴太太的话。
“是呀。”杨太太的话。
杨太太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杨太太算是这群主妇里最明艳动人的一个了,谈吐打扮,举止动作,都格外比其他主妇优雅。她是个过气的选秀歌手,老大嫁作商人妇,只好委屈呆在安逸小区里。 说委屈其实也不尽然,杨先生虽然不是什么大老板,但也算得上是个有钱人。杨太太每天的生活,无外乎就是打打牌、逛逛街、做做头发、看看肥皂剧,膝下无儿女,只用操心晚上给老公做点什么好吃的,并无什么烦恼。
杨太太第一次到安逸小区来时,甚至还担心过,会不会有人认出她来,硬是找她要签名。显然,她的担心十分多虑。杨太太跟着她的先生,初到安逸小区来住的头一个月,除了听他的先生说“亲爱的,我要走了,今天很忙。”以及超市收银员问“有会员卡吗?”,别无其他。更多的时间,她都是在跟自己说话,确切地说是骂着说话。事实证明,生活没有烦恼,很无聊。。
当过歌星的杨太太,骨子里有一股傲气。每次走过安逸小区看到一群群的家庭妇女们围坐在一起哈拉着麻将,拖儿带女,抑或扯着嗓子拉些家常。都会暗暗地不屑,她觉得她们不是一类人,她应该过着上层社会的生活,绝对不会让儿女牵绊自己,她要尽情享受生活,尽情挥霍青春。所以,她讨厌安逸小区,十分讨厌。
直到有一天,杨太太把堆积的脏衣服一股脑丢到洗衣机里,按下开关,洗衣机欢愉地一转,便卡地发出一声闷响。杨太太叼着棒棒糖,狠狠地往洗衣机上一拍,洗衣机又动了起来,她露出满意的笑,刚一转身,却又是一声闷响,“靠”杨太太又狠狠地一踹,洗衣机彻底不动了。杨太太给李师傅打了个电话。
“噢,这似乎比想象中要难修理,排水道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看来需要一点时间。”李师傅的话。
“贵点无所谓,只要能修好就行。”杨太太依在门边。
“我并不是说钱的事,只是要多用点时间,”李师傅埋头找工具,“你是新搬来的吧,以前没有见过你。”
“嗯,对。”
门铃响起。
“不好意思,”杨太太对李师傅说,然后,转去开门“谁呀?”
“我。”是杨先生的声音。
“你不是有钥匙嘛,干嘛还敲门。”杨太太有点不耐烦,但还是很快去开门。
“嘿,送你的。惊喜吗?”杨先生把礼盒递给杨太太,还带着一朵玫瑰花。
“哇!Jimmy choo”是杨太太在橱窗边看了很久的高跟鞋,杨太太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得像一个孩子。
杨先生顺势想给杨太太一个拥抱。
“等等,”杨太太回过神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杨先生不解。
“你从来没有在我要生气之前送过我什么礼物。”杨太太双手叉腰。
“公司安排我去北京出差,关于南北合并的工程,要是工程款批下来,你要多少名牌都能买给你,所以,我马上就要收拾行李出发了。”杨先生流畅的演讲,说得仿佛一切水到渠成。
“可是,你才出差回来不久,你又要把我留在这穷乡僻壤里。你都不知道这里的人有多土,多无聊。我每天都闷在家里,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话,我都快疯了,快疯了,快疯了。”杨太太急了,手舞足蹈,已经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才好。
“好,没问题,我不去了,但是你的Jimmy choo也没有了。”杨先生提起高跟鞋,耸耸肩,笑里藏刀。
“不行,你可以走,它得留下,它是我唯一的朋友。没有它我便一无所有了。”杨太太夺回高跟鞋,抱在怀里。
“噢,亲爱的,我就去几天,很快就回来,”杨先生抚着杨太太的肩“乖,快去帮我整理行李。”
送走杨先生,杨太太随意地把放在门口的高跟鞋丢到沙发上,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用手捂着脸,便哭了起来。空虚和孤单的情绪缠绕在一起,她一直都是这么孤单,即便结了婚,却还是一个人。一个人生活,她已经受够了。
“不好意思,洗衣机已经修好了。”李师傅尴尬地站在玄关的尽头,不敢往里走。
“噢,”杨太太赶快用袖口擦了把眼泪,她几乎都忘了李师傅还在家“多少钱?”
“我知道这不管我的事,但其实,这里的太太们人都很好,她们每天中午都会在院子里打牌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介绍过去。”
从那以后,杨太太也加入主妇们的午后聚会中,渐渐融入到安逸小区的安逸环境中。她是从心底里感谢李师傅的。
(3)
“小杨?”顾太太看杨太太走神了。
“啊?”杨太太回过神来。
“我们在讨论要不要合起来给李师傅送一个花圈,你要不要凑一份?”汤太太摸起一张牌。
“其实,我想单独为李师傅送一份。”杨太太抿嘴笑笑。
众人都不解,却也没有多问。
“好吧,我也单独为李师傅送一份,李师傅在天有灵保佑我这把好牌,”汤太太一边摆牌一边说。
顾太太反复在手心揉着刚刚起上来的一张牌,好像也想到了什么,关于李师傅。
顾太太是安逸小区里公认的最出色是主妇,她烧得一手好菜,待人和蔼可亲,居家井井有条。她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一切都要比其他人出色。她的儿子一定要是成绩最好的那一个,他的先生一定要是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他的家庭一定要是最和睦温馨的那一个。
公认的小区的里最幸福的家庭,可是,家里的裂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以至于顾太太的第一任丈夫余先生从窗户跳下去,被大多数认为是意外,而非自杀。
这便是完美者的孤单,没有一个人信任她,不管是丈夫或者是儿子。
那是余先生去世后的第一个晚上。顾太太穿着黑色的长裙,呆坐在餐桌边,月光透过窗户洒下来,铺满地,让不开灯的房间显得格外凄惨。
“顾太太,护栏我已经修好了,”李师傅依旧远远的站在玄关尽头,不敢往客厅头,她看顾太太并没有什么回应,继续说,“应该没什么事了,我这就走,你想什么时候付钱都行,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很难过。”
“谢谢你,李师傅。”顾太太还是直直地坐着,像一幅画。
李师傅想走,但想想还是转了回来,“我去参加了余先生的葬礼。”
“你去了?”听到余先生,顾太太才把头转回来。
“是的,我知道我没有被邀请,但是我想去送余先生一程。”李师傅放下工具箱,缓缓往里走了一下步。
顾太太又把头转了回去。
“嗯,顾太太,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李师傅小心地问。
“你问我的打算,”她把头仰起来,又低了下来,小声说,“我也不知道。”
“其实,我刚刚看到余越泽了,那孩子蹲在小区门口呢。他还是一个孩子,不太懂事,您别太责怪他。”李师傅终于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如释重负。
听到余越泽的名字,顾太太才恍过神来,直直地盯着李师傅。没等到李师傅再说话,顾太太已经飞奔了出去。
这一天的画面一一闪现在顾太太的脑海里。
包括,余先生从家里唯一没有护栏的厕所窗户跳了下去;
包括,自己面带微笑为余先生处理后事,帮助缓解每个伤痛欲绝的亲人的心情;
包括,在自己先生的葬礼的上,恬然自若地阅读保险单上的每一个细节;
包括,被自己儿子余越泽当面痛骂:“爸爸为什么会跳下去,不都是因为你,你怎么这么冷血,你竟然还有脸在这里看保险……”;
包括,自己爽快地当众给了余越泽一巴掌;
包括,葬礼结束后的第一件事,是给厕所的那面窗户按上护栏;
包括,包括很多,一天像是一年。
顾太太看到蹲在小区门口的儿子,坚硬了一天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像被一阵风吹化了,变成一滩水。顾太太瘫坐在一旁,眼泪刷得一下就落了下来:“你以为,妈妈的心就那么硬吗,你爸走了,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妈妈可以难过,可以哭,可是,难过给谁看,哭给谁看。我要是不坚强,怎么活得下去,又有谁来照顾你。”
余越泽抱着顾太太,断断续续地哭:“妈,妈。”其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顾太太轻轻拍着余越泽的背,从那以后母子俩的关系才稍微缓和了下了。
现在想想,顾太太从心底感谢李师傅。
(4)
顾太太回过神来,摸起一张牌,一张不疼不痒的牌,转手便打了出去。
“哈,我胡了。”汤太太兴奋地尖叫了起来。
“这就叫傻人有傻福。”杨太太说。
“哇——哇——”一旁娃娃车里的婴儿哭了起来。
“你们帮我码一下牌,我哄哄孩子。”说着,汤太太抱起娃娃车里的小女孩摇了起来,“别哭,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
看着怀抱里的孩子,好像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
汤太太曾经是个优秀的职场女性,蹋着黑色高跟鞋,轻易地在英语语境和中文语境中自由转换,气场强大,十足的工作狂。曾经拿到的最高薪水比汤先生的薪水两倍还要多。直到生了第一个孩子为止。
都说孩子是父母的天使,可是,对于汤太太来说,简直是噩梦。她不仅辞掉了工作,成为全职主妇,每天专心照顾儿子。点点滴滴地注意孩子的饮食,竭尽全力地为孩子做学前教育,在孩子玩累了休息的时候,还在拼命研究育儿宝典。
可是就算是这样拼命地想把儿子教育得优秀,儿子却比任何一个同龄人都要痞,成了安逸小区周边托儿所黑名单上的头号人物。
直到汤新5岁的时候,被汤太太兴高采烈地送到了幼儿园,汤太太满心都是从新回去工作。原来的工作单位立马同意汤太太回来工作的要求,并且官复原职。
就在庆祝汤太太重新工作的那个晚上,汤家人围坐在一起小设家宴。汤太太却感觉十分不适。
“怎么了?”汤先生问。
“没怎么,有点想吐”汤太太皱着眉头“不行。”她拍了一下桌子,转身往洗手间跑去。
“小新,你可能很快就有一个弟弟或妹妹了哟。”汤先生笑着对汤新说,眼睛眯成一条线。
汤太太捂着嘴回到座位上。
“妈妈,我要有妹妹了吗?”汤新拍着小巴掌问。
汤太太没有回应汤新,反而盯着笑弯了眼睛的汤先生,“你别这样笑,看得我发毛。”
“太好了,不是吗?”汤先生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咱别回去工作了行吗?”
“想都别想。”汤太太的身体几乎霸占了整个餐桌,面对着汤先生,用一张极为恐怖的脸。
就这样,汤太太挺着大肚子,穿着职业装,依旧穿梭在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直到,汤葵出生的那一天,她依旧屹立在职场上。成功签下最后一个合同的同时,羊水也破了。
汤葵出生没几天,她便勉强出院了。
她依旧心系工作,心系那份还没有完全妥当下来的合同。“噢,文先生,我太激动了,也许你可以安排一个员工会议,我下个星期一就可以竭尽全力了。”她一手推着娃娃车,一手堆着各种刚从超市买回来的日用品,还用肩夹着移动电话。
她的确够忙的,身兼三职,家庭主妇,职场女性,妈妈。但是显然,她忘记一件最重要职务。
当她把日用品都丢到沙发上,嘭地一下碰上门,瘫坐着继续打电话时,却把汤葵忘记在了门外。
“再次感谢您能给我们这次机会。”电话那头好像谈妥了,可是汤太太还是没有想起那件重要的事。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等等,我在通电话,马上来给你开门。”
敲门声继续在响。
“等等。”汤太太不耐烦了
敲门声愈发激烈了。
汤太太挂掉电话,大声喊道,“都说让你等等了,谁呀,真是的。”
可是一开门,汤太太便愣住了。
李师傅抱着小葵,“你可能把她忘在外面了。”
简单的一句话,并不含半点责备,可是却足以把汤太太羞愧得无地自容了。“妈妈”这个词像崩塌的山一样,让汤太太羞愧得喘不过气。
“天哪。”汤太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干了什么,连续后退了几小步,手扶着胸,眼泪来回在眼眶打转,“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我真不配做她的妈妈。”
“你只是太忙了。”李师傅宽慰道。
“不,本来不应该会这样的,”汤太太抱过小葵“对不起,妈妈再也不会这样子了,对不起。”
第二天,汤太太辞掉了工作,一心一意照顾两个孩子。
说到底,汤太太从心里感谢李师傅。
(5)
苏太太回到家,李师傅的工具箱依旧稳稳地放在苏太太家那个逼仄的角落。
苏太太轻轻提起那个灰色的工具箱,放在茶几上,斟起一杯酒,对着那个破旧的工具箱,说,“李师傅,退休快乐。”
【改编自某美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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