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年少时光

        岁月就像一条长河，从来不为谁停留，它只按自己的节奏时而缓慢、时而湍急，永不停止一路欢歌向前流淌。人们就似河里一个个小石头，随波逐流，原本四方尖锐的棱角在河水不断冲刷下慢慢变得圆润，当小石块偶尔停留在某个拐角处，回望经历的路途，一切仿佛发生在昨天。

我一回头，似乎看到一个瘦弱、矮小的黄毛丫头，曾经那么脆弱、那么单纯、那么快乐，站在30年前的河边，轻声地哭泣，河水清澈见底，岸边绿树成荫，小姑娘的前面有两条小路，弯弯曲曲伸向远方，她犹豫着，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那个孤独的小女孩就是我。从小我就是大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因为小时候没有玩伴，就吵吵嚷嚷着要去上学，妈妈经不住我磨，就把我带到了学校报名处，负责报名的老师问我几岁，我说6岁，其实才刚满5岁，老师半信半疑，让我用右手挨着头顶去摸左手的耳朵，估计这是上个世纪80年代，许多小学判断孩子是否达到入学年龄而采用的土办法，我涨红着脸，使劲把手伸长去摸对面的耳朵，怎么使劲就是要差那么一点点摸到，老师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对她的判断很满意，摇摇头说：“ 年龄不够，下一个。”

眼看我就要和向往的小学生活无缘了，关键时刻，在粮食部门上班的妈妈充分发挥了她机智果敢的一贯作风，把事先准备好装在布袋子里的两斤糯米递给了报名老师，老师看了一眼，稍作推辞，然后勉为其难的收下，把我的名字登记在了新生名单上。

于是我终于在5岁背上小书包，圆了我的读书梦，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我都是班上个子最矮的人，但是我学习能力不错，和同学们关系融洽（都是当跟屁虫），也自然不打架不骂人，听老师父母的话，学习成绩基本保持在全班前三名，老师和家长们最爱说的一句话是：看看人家林天晓，年龄小，学习还那么好，真不知道你们这么大个，是怎么学的？

可惜智商高的人有时情商会比较低，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学习上反应很快，生活中却很迟钝。记得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第一次收到男孩子的情书，当那个坐在我后排的小男生鼓起勇气把情书塞给我时，我就像拿着一颗定时炸弹惊慌失措，打开一看，歪歪扭扭的三个字“亲爱的”映入眼帘，我第一反应就开始哭，仿佛自己已经受到了莫大的伤害，然后一路小跑到办公室，把情书交给老师，委屈的问她：“我该怎么办？”老师心疼她的得意门生无端遭受感情的骚扰，怒不可遏，将这件事情报告了学校，后来那个男孩被他的父亲暴打一顿，并转了学，全班同学对他不慎选错爱慕对象的错误行为深表同情和遗憾，一段时间内男同学们看见我都绕着道走，不知道为什么。

我的拾荒朋友

除了班上的同学，我喜欢结识校外的朋友，印象较深的是一个拾荒的小女孩，她好像叫小红，和父母、弟弟租住在我们院子里某个人家的煤棚里，她整天背着一个箩筐，头发乱糟糟、浑身脏兮兮，手里拿着一个可以扎起废纸的长棍，像个嗅觉灵敏的猎犬四处搜寻着别人丢弃的废品，没有人愿意跟她玩，除了我，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嫌弃她脏臭邋遢，相反对她一天到晚自由自在去寻找垃圾的经历很感兴趣，而她对我每天到学校读书识字的生活也倍感羡慕。

于是我们相约每天等我下午放学回家，就在家属区院子后面的垃圾场见面，她给我展示一天中捡到的胜利品，我则告诉她在学校发生的趣事，有时也教她认几个字，然后我们两个人就趴在垃圾场旁边的围墙上，看着太阳下山，数着天上的云朵，再傻傻的笑笑。

多年以后，我无意中读到三毛的文章，她说自己的理想是当一个四处捡破烂的人，内心顿时为之一震、倍感亲切，才发现原来自己和三毛曾有相同的梦想。

我和一个捡破烂的小孩成了好朋友，这个消息被好事之人添油加醋传到了我妈妈的耳朵里。她起初不信，后来发现我每天放学后要晚半个小时左右才回家，然后在垃圾场抓了我的现行，妈妈狠狠的训斥我，把我拽回家，并警告我再也不许和小红来往，否则给我一顿“笋子炒肉”，要知道在我家，妈妈可是说一不二的绝对统治者，我只好答应。

小红还像从前那样在垃圾场等我，可是一连几天都没等到，于是她便在放学时间到学校门口来找我，当她看到我的时候，非常欣喜，而我却有些尴尬，因为她背着散发臭味的箩筐脏兮兮的出现在一群衣着整洁的小学生面前，大声喊着我的名字，同学们都好奇的看着我，我第一次感到有些丢脸，低下头，不想理她。这时几个调皮的男同学在旁边起哄：“快看啊，林天晓的垃圾朋友来了。”

我的脸越发滚烫起来，我快步往回家的方向走去，小红急切的想跟上来，却被那几个混小子拦住：“你那么脏，谁和你玩呀？”小红低声说道：“我不脏，我是晓晓的朋友。”男生们哄笑起来：“林天晓，你是不是也要和她一起去捡垃圾啊？”我站住了，回转身，血直往脑门上涌，朝为首的男生说道：“你才捡垃圾呢，再乱说，我打你。”男生挑衅的说：“来啊，谁怕谁。”我头脑一热，和他扭打起来，拉扯了几下，显然我不是他的对手，这时，我看到小红直直的走过来，挡在我前面，手里拿着一块砖头，男孩怔住了，说：“你要干嘛？拿砖头打我？”小红没有说话，只见她傻愣愣的手起砖落，“啪”的一声打在男孩头上，空气一下子凝固，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几秒钟以后，一股殷红的鲜血顺着男孩的头顶流下来，在场的同学都惊呆了，我也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男孩用手摸了摸猩红的血，突然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你这个疯子，把我头打破了，我要打死你。”小红仿佛才从梦中惊醒，撒腿就开始跑，男孩紧跟其后追了出去，没跑几步就晕倒在地上。

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的场景，有些害怕又有些激动，人生中第一次有人为我出头，冲动而不计后果，小红用大无畏的行动表明了我在她心中的重要性，虽然她为这个莽撞的行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晚上，男孩的父母带着一大帮人找到了小红家，说男孩住院了，让他们赔偿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据说要捡许多许多破烂才能换来的一笔巨款，小红的爸爸哀求给他们几天筹钱的时间，男孩的家人们才骂骂咧咧的走了。深夜从小红家里传出一个女孩声嘶力竭的哭喊声，那种绝望无助痛苦凄惨的声音划破了黑夜的宁静，后来听说小红被无计可施的父母吊在床架上打得皮开肉绽，作为她惹是生非的下场。当时我几次想偷偷溜出家门去看她，都被妈妈发现没有得逞。

第二天早上小红全家集体消失，留下一屋来不及处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大家推测他们赔不起那笔医药费，选择了逃离。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小红，但我一直忘不了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偶尔也会想起年少的这次壮举，想起她为之出头的那个瘦小女孩，想起为此吃的苦头，然后像我一样嘴角上扬。

我的彩色之梦

在初三以前，我的身高停留在1米4左右，剪着短发（这样每天早上梳头不用太麻烦），背着一个爸爸淘汰的已经发黄的军用挎包，每天晃晃悠悠的去上学。我总是坐在教室第一排，当周围的女生都像雨后春笋般刷刷冒尖时，我仍然是全班个子最矮的人，这种情况一直到初三下学期才改变。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我午觉醒来，突然发现不对劲，下身湿乎乎的，我疑惑的一看，“哇”，全是血，我当时就懵了，内心无比悲凉：“完了，我流血了，我是不是要死掉了？”我惊慌失措、怀着无比悲痛的心情和对尘世的无限留恋，悲戚地去告诉妈妈，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的妈妈正在准备下午饭，她把我拉到房间里匆匆忙忙间看了一眼，居然笑了，完全不顾我的心情，然后大手一挥，慷慨地塞给我两元钱，让我去买一种叫“卫生带”之类的东西。我捏着那张还散发着葱姜蒜末气味的两元人民币，怀着悲痛欲绝凄凉的心情来到国营商店，买了两个卫生口罩，我不知道这个卫生口罩和自己马上要离开这个世界有什么联系，就去找好朋友田玲告别，田玲大我三岁，学习成绩一般，却是班上女生的头儿，她听完我结结巴巴带着哭腔的陈述，看到两个皱巴巴的卫生口罩时，居然捂着肚子一个劲的笑，然后用一种充满怜悯的眼神无奈看着我，像大人似的深沉地摇摇头，接着带我去商店重新买了一个卫生带，并在作业本上画图示意卫生带的正确用法，让我恍然大悟，我想这大概是田玲读书以来画得最生动的一幅画。

从那以后，我的身高快速增长，基本摆脱了坐在教室第一排的命运。

那是一段多么青葱的日子，除了学习，还有对外面世界懵懵懂懂的感受。我们几个好朋友趣味相投，一下课，我们就一起看三毛、琼瑶、亦舒的浪漫故事，一起听帅气的小虎队充满激情的歌曲，一起讨论班上哪个男生比较讨女孩喜欢。我们为别人一个眼神而心里乐开了花，又因为一句话语而伤心落泪。

我还做了一个彩色的梦，唯一五彩缤纷的梦。我梦见了初中毕业前夕，我们举行毕业舞会，所有的同学都盛装出席，女生一个个打扮得像个公主，而平时大大咧咧的男生们则穿得像个王子。我推开教室的门，仿佛来到了美丽的宫殿，坐我后排的那个男孩微笑着向我绅士般弯腰鞠躬，然后伸出手邀请我跳舞，真是太美了……

突然，一声巨响，所有的场景全部消失，在妈妈“还不起床去上学”的斥责声中，我的梦醒了，急急忙忙赶到学校，看到那个梦中的男孩，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什么也没有说，他神神秘秘的递给我一封信，我一阵小激动，让我转交给他喜欢的那个女孩——我的好朋友，我照办了。幸运的那个女孩一边读着情书一边放肆的大笑，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在旁边翻着白眼，就你还天鹅，他是癞蛤蟆，你倒是给我呀。可怜的癞蛤蟆，他永远不知道自己曾经是一个女孩梦中的王子。

我的离家出走

个子长高了，烦恼也增多了。尤其是和妈妈的战争总是时常打响。

我妈妈是单位的会计，每天和数字打交道。小时侯因为她的家庭成分不好，读完小学便辍学了，而她又很喜欢读书，因此她期望我和哥哥们能考上大学，圆她的梦，可是小孩不会懂那么多。每当我兴冲冲拿着99分的考卷回家，母亲不但不表扬我，还会严厉质问我怎么没考100分，让我很沮丧、郁闷，偷偷抹眼泪。爸爸是军医，常年在外，妈妈一个人带我们三个小孩，很辛苦。她性子急，信奉“黄金棍下出好人”的古训，并且严格执行。我们很害怕她，连吃饭时，都不敢挨着她坐，因为妈妈喜欢边吃饭边训斥我们，兴起时还在我们头上来两下。因此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不是妈妈的亲生女儿。

做了彩色的梦以后，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徘徊在全班前十名，虽然不算太差，但以妈妈的标准来看，我退步得一塌糊涂，她对我管教更严，每天都守着我写作业，可是妈妈不知道，心是守不住的。黄毛丫头也会有自己的思想，会收到情书，也会偷偷喜欢某个人，15岁的我就是这样，不再准时回家，不再当母亲的跟屁虫。中考前，我莫名喜欢后排的那个男孩，并执着的帮他补课，后来他考上重点高中，我只考上普通高中。这个结果让认定我必须读重点高中的妈妈感到触手可及的大学梦趋于破灭，她对我倍感失望。

暑假的一天，我和几个好朋友相约逛街，从商店里出来正好遇上妈妈，她觉得此时的我应该在家里闭门思过修身养性，怎能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呢？当着同学的面，妈妈狠狠给我了两耳光，并大声训斥，让我立刻滚回家。刹那间，羞愧和耻辱一并涌上我心头，充满绝望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我在心里大喊，再也不要回到那个没有温情的家，我要去找爸爸，至少他不会打我。

我朝着爸爸部队所在的方向跑去，不一会就发现这个想法有些难以实现。因为路途太远，如果就靠两条腿走路的话，估计走到明天也到不了。于是我开始琢磨怎样才能早些到达目的地，有了，我可以骑自行车去。在路过一个同学家门口时，我大着胆子让同学允许我把她家的自行车骑到门口转一圈，她爽快的答应了，丝毫没有发现我内心的变化。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慢慢的骑着自行车转了两圈，然后突然加速，冲到马路上，一溜烟已经驶出了很远。

在大约一半路程的时候，有人在后面喊我的名字，我回头一看，是一个陌生女孩，她自我介绍，说初一时曾经和我是同学，上了几天学，因为家里条件差而辍学，她热情邀请我去她家玩，我疑惑的看着她，说我要去前方部队找我的爸爸，她仍然不放弃，让我去玩几天再去部队，我鬼使神差的答应了，现在想想这么草率的决定放在现在，绝对非常愚蠢。

幸运的是我的这位同学确实是单纯邀请我去作客，而且她的家位于少数民族聚集区生活艰苦淳朴无比。

我们从国道下山路，再过桥做小路，到了她家，天已经全黑了，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端着黑乎乎的碗就着几颗屈指可数的野菜，实在难以下咽，而善良的叔叔阿姨很热情的让我多吃点，我一边应允，一边看着她家的黑白电视，电视机很小，里面的人像歪斜着，需要用手扶着天线才稍微清楚些。晚上没有什么玩的，我们早早入睡，床是铺着稻草的土坑，房间没有安房门，窗户是不规则的大洞，蒙了一层塑料布，第一个晚上我基本没睡，眼睛就盯着空洞洞的门口，直到眼皮打架。

第二天白天，村里一群没有读书的孩子们都聚集在我同学家，拿着刚从树上摇下来掉在牛粪旁边的新鲜李子，隆重欢迎初来乍到的我，我和他们一起去山上放牛放羊，真正感受了几天“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田园生活。直到发现自己浑身上下被不知名的毒虫咬得全是红疙瘩，直到接连几天降暴雨造成山洪暴发冲烂来时路，直到我猛然发现已经离开家6天了，我觉得自己该回家了。

我的同学依然将我送到公路边，还热情邀请我国庆节再来玩，参加她们的歌咏比赛，获胜队每人能得到一只铅笔。我无言以对，想着下次再见面，一定送她和小伙伴们每人一打铅笔，不，两打。

告别她们后，我骑上自行车刚走了一段，就看到对面一辆汽车一个急刹停在我的面前，我正纳闷，车上走下来我的舅舅、哥哥，我还没说话，就被我哥哥一下抱住，生怕我会跑掉，而舅舅声音都变了：“找到了，找到了。”

原来从我离开家的那天晚上起，全家就开始没日没夜的寻找我，妈妈先去找我那几个同学，没有找到，爸爸立即火速从部队赶回，带着正在上警校的大哥，拿着我的照片在火车站、汽车站、闹市口到处打听，第一天、第二天，当第三天都没有我的下落时，妈妈突然病倒了，茶饭不思，刚强的爸爸一夜白头，大哥在寻找我的路上，不小心从山坡上摔了下来，头破血流，而我那读高中的二哥，白天照顾安慰妈妈，晚上一个人偷偷蒙着被子哭，怀念常被他无意嘲笑的小妹。

他们全都以为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根据之一是有人来报信，说是离家当天曾经看到一个很像我的女孩在桥上彷徨，估计跳河了；根据之二是被我骑走自行车的女同学来我家要车，大家认为一向乖巧的我做出这种行为，肯定是不想活了。

只有一个同学坚决认为，林天晓不可能自杀，她那么爱吃爱玩，肯定到哪儿玩去了。

他懂我，但是在当时紧张的气氛中，他被我的警察哥哥暴揍了一顿，因为他千不该万不该在那个时候给我写来一封情书，结局自然是被我的家人无情拆开，成为第一批朗读者。

他在信里其实也没有说什么甜言蜜语，只是质问我为什么不回他的信（实际上我一封都没有收到过，全被妈妈截留了），然后邀请我和他出去玩，结果没等到我，等到了我的两个哥哥。若干年后，在同学聚会上，已成为大老板的他很委屈的向我吐槽，你哥哥哪像个警察，简直就是土匪，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我打一顿，非说我把你拐走了。

哥哥找妹很心急，在我重新跨进家门的一刹那，我发现妈妈满脸憔悴、身体虚弱、已卧病在床，爸爸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头发花白。我终于明白，妈妈是爱我的，她不善表达，只是用无声的爱深深围绕着我，我却愚蠢的想要寻找自由。这次离家出走事件让我度过了浮躁的青春期，也初步改变了我和妈妈的关系，至少她知道，孩子光靠打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上高中后，我留起长发，不再与同学打打闹闹，文静地像一个淑女，每天就是读书学习、学习读书，高中三年都是全班第一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自觉自律，也许就是离家出走改变了我的想法，改变了我的内心。

高考时，我如意以偿进入了理想的大学，虽然离家千里，妈妈却很开心，当我踏上北上火车的一瞬间，我知道那个曾经孤独的小女孩已经找到了远方的路。

青春梦已老，青春梦已老，寂寞它无处可逃……

青葱的年少时光如此美妙，那个懵懂如初的女孩终于一夜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