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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开锁的,就一般人忘了带家门钥匙,还是什么柜子打不开,会找的人。
东部人的门缝应该都收过我的传单。不过在这个年代,柜子锁头若开不了,一般就直接把锁头敲坏,换个新的;出门没带钥匙这事,已经很少发生,因为现在的人记性变好,钥匙放在手机旁就一定不会忘记带……就因为这样,我的生意单跟发出去的传单,不成正比,也就是这个年代商人的口头禅——“生意难做”。
我没有店面,但生意还是很难做。
说实在地,白天的生意是难做,晚上的其实就任我挑。如果贿赂不犯法,我觉得把那些破门行窃的小偷名单……哦,不对,只是行窃……那些行窃的小偷名单跟想表现的三流警察交易换些酬劳,应该可以让我不用开锁一阵子。
当然,这只是偶尔想想,因为基本上我还是一个讨厌违反规定的人,无论是法律还是合约条款。
虽然合约对晚上的生意,没有法律约束,但我必须自我保护,自己制作合约,然后要他们签名。我的合约最主要的目的当然是确保我先收钱再开工……白字黑纸对他们来说,是口头上“道义”的证明书,因为他们看起来很愿意签,尽管签过好几次还是会出现......领博士文凭那种欣慰、苦尽甘来、成就满满的脸。
那种跟我面无表情与教授握手接过文凭的表情,完全相反。哼。
他们都叫我商人。在业内……我指的是晚上的生意,好像就我一个商人。
这也难怪,开锁这门手艺,要快与准,又不留痕迹,据我所知,没有第二人。我不是炫耀什么,因为在小学四年级,我就发现自己有这个……呃……这个……应该叫什么呢?生存技术?还是特异功能?反正就是没有我开不了的锁。传统的、非传统的,到现在电子的、有密码的,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
问题比较大的是,当年我表演给我妈看,她竟然没有露出惊讶,或是惊喜的表情,更不可能有我本来期待的称赞。妈妈的冷静反应对十岁的我来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好像一般人在家门外发现自己忘了带钥匙的那一刹那,那种心情一沉的“怎么办”感觉……嗯。
我妈看完我的表演后用福建话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不太会讲福建话,但她说的就是:去跟你爸爸一样当小偷吧。
坦白说,我确实很想听她的话,选择跟爸爸一样的职业,但开锁教会我的一件事就是:相同的方向成不了事。所以我当商人。
我想我妈在我的职业选择上,并没有惯性地因为我没听她的话而伤心,虽然她不完全知道我做什么生意。我这两年来生意兴隆,相安无事,应该都是我妈在天之灵的保佑。
晚上的生意,真的太好了。现在回想起来,在这件事之前,我有连续一整年每晚都开工。
先说一下我晚上工作的情况。
首先他们会用公共电话打我的手机,当然我不会接,让电话转到留言信箱,他们会念出工作地址的邮区编号和门牌,就只念号码。例如如果邮编是793406,门牌是15-59,他们的留言就是:7934061559,这十个号码。
按规矩,拨电话留言后的第二天晚上八点,我们会在地址附近的公园或歇息处见面决定开工日期与时间,接着签约,然后当然是收钱。每单工作定价一千元。如果我十五分钟内没出现,就等于这单我不接,当然多数情况是因为我挑了另外的工作。
有些人会再打电话留言,再等;有些人就选择自己上阵,结果大多都把锁开得乱七八糟而撤退。
每天晚上八点我见他们,一般五分钟内搞定。之后我会去吃晚餐,有时一个人,有时约比较好的朋友,包括颁文凭给我的教授。朋友都认为我白天的生意做得不错,但我从不向任何人透露晚上的工作,因为世上没有可以相信的人,就连自己也会欺骗自己。
倒是教授似乎察觉到什么,每次吃完饭准备离开时,她都会跟我说“凡事小心”……她应该知道些什么,不然她不会不断地找我吃饭讨论她的机器人研究,还邀我加入她的团队,而我也确实认真地在考虑这件事。
晚餐后我会回家休息,因为工作一般安排在两三点,我还有两三个小时可以睡觉。当然偶尔也有下午的差事。
工作时我不喜欢迟到,所以我会提前四十五分钟出发,十五分钟前抵达地点附近。他们若没准时出现,我等个五分钟就离开。我常跟他们说:小偷也得准时,让别人等就算了,但不能违背与自己的约定。
我果然是个讨厌违反规定的人。
工作开始时,我会先抵达工作单位,用一般人用钥匙打开家门的速度把锁弄开,随后他们“自然地”进屋,我就离开。电眼看来就像“有人回家”的画面。
我晚上的工作就那么轻松简单。
晚上的生意多在民宅,也有一些是商店,其他的不是我不做,而是他们不敢。不过说实在地,现在私人公寓的保安真的做得不错,民宅区的电眼也越来越难躲,所以我才会考虑帮教授。不过,教授真的很容易让我想起我妈……
对了,现在住家常用的门锁,其实来来去去就那几种,我不敢说我了如指掌,但我必须承认,白天的生意确实给了我很多这方面的参考,让我晚上工作时游刃有余,虽然我本来就很擅长开锁这件事。
为什么我会开始晚上的生意?其实我不太确定,但肯定不是为了钱。
第一单晚上的生意大概是在两年前,朋友的朋友拜托我开一个富商豪宅的门,好让他去抓奸。豪宅使用的智能锁,已经算旧款。我先把锁静音,然后从褪色的号码键看出密码打开门。
当时我只是举手之劳,但可以帮到朋友的朋友逮到出轨的太太,似乎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心里有莫名的欣慰与满足感。
过了一个月,正式的第一个小偷来找我,哦,对了,他就是陈强仁,他要偷的就是那个富商的豪宅。他打听到我开锁的事,给我钱请我帮忙,还说什么“干一单大的,就退休了”之类的话。反正听起来就很像电视剧的台词,所以我也顺口问了一句:“家里有人得癌症?”他瞪大眼睛看着我,一副“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当下我有三个结论:第一、人生如戏是因为看太多电视剧;第二、癌症已普遍得像流感,但却不像流感一样能治愈;第三、我决定帮他开锁,因为我想帮他的家人。
陈强仁就开启了我晚上生意的契机。
这些日子来,每当我为不同的小偷开启一扇扇门,都希望他们在那单之后会有新的人生。我是真心地那样希望,所以我合约的右下角印有“相同的方向成不了事”,这句我的开锁体悟,虽然我不认为有几个小偷能看懂。
那我为什么还在同一个方向,做同样的事呢?不管你们相不相信,要不是这件事,我这个月已经开始在教授的研究室工作了……唉,真是的。
上个月 2 号下午,大概三点半左右,我午觉起来手机有三个留言。
第一个留言的地点是办公楼,我不感兴趣,因为这类小偷都是受人所托去偷一些机密文件什么的,我不跟不为自己偷的人合作。第二个留言地点是西部民宅,就一般我会接的工作,因为这类小偷比较简单,本性也不坏。我喜欢和好人合作。第三个留言,我没听完就决定明晚见他谈合作,因为他是陈强仁。
虽然已经两年,但我还是认得他的声音,很柔很温暖,像王菲低八度的声线,跟他粗旷黝黑、像金刚的身型完全不搭。面对面听他说话,会有漂亮女身以沙哑男声说话那般的不舒服感觉。他促成了我晚上的生意,是我这两年人生中的关键人物,已列入“我最难忘的人”名单中。
3 号晚上八点,按规矩,我们在那座组屋底层的石椅见面。我与小偷一般不多话,但对他……我在递上合约时忍不住问了一句:“家人还好吧?”
他没马上回答,看了看合约,写下工作日期与时间、签名,然后把钱交给我。起身离开前他轻如羽毛地回我一句:“死了。”
我心情被一击、一沉,好像爸爸妈妈在车祸中再死一次,思绪大混乱,呆坐在石椅很久很久,连他走了我也不知道,连他给我的钱也没数。
原来单纯想帮人、救人,并不代表一定能成功帮人、救人。我当时反复地想,反复地纳闷。
隔天就是工作日,我却不想开工。这是我两年来第一次有的感觉。
按他在合约上写的“凌晨三点”,我提早半个小时抵达工作地点。之前一天他的那句回话一直在我耳边循环播放,有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却挥之不去的厌恶与焦躁感。
我真的不想开工。
我不想忽视这强烈的感觉,但我是一个讨厌违反规定的人,所以做完这一单,就去帮教授吧。我这样想着时,陈强仁就出现在我视线十二点钟的不远处。
他一身黑,我照常穿牛仔裤、灰T恤。
我想尽快结束这工作,尽快摆脱心中莫名其妙的烦躁感,脚步因此比惯有的速度再加快了许多。我走入电梯,他走向楼梯。电梯总在心急时走得特别慢,时间也一样。
电梯门终于打开,我走出电梯往左走,很自然地在指定工作单位前拿出工具,但没马上动手,即便我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屋里的人还没睡。我摸着锁头,有了这样的感觉,似乎锁头跟我通风报信。
我犹豫了。这也是我自十岁开锁以来第一次在锁头面前,犹豫了。
可是我无法继续犹豫,因为陈强仁已经站在我身后。我赶紧用工具俐落地往相反方向轻轻转,“咔”的一声,门锁开了。打开铁门,接着我又用同样的动作把木质大门轻易地打开,比用真正钥匙开门还顺畅。
我微微推开大门,屋里地板洒着黄澄澄的柔光,是我喜欢在睡房里开的那类床头灯的色泽。
之后我就转身走开,让陈强仁进屋。
晚上的生意就到此为止,我马上做了决定。在黄昏般的灯火中结束生意,还真让我满意。
我从十二楼的楼梯走到底楼,之前不太让我喜欢的沉重感似乎在我没察觉时已经消失。人果然对负面情绪比较敏感与执著。
发个短信给教授吧。我边等着手机开启,边想着该在短信里写什么。手机震动,有未接来电的显示。
那是一分钟前的未接来电,是教授打给我的。
我马上冲回楼梯,跑上十二楼。我从未想过自己的体力那么好,人在紧急情况时,体能的爆发力真的无法想象。我当时终于确定这件曾经思考许久的事。
回到十二楼,我放轻脚步,试图压低自己的喘气声,但心跳声却怎么也掩盖不了。
走回刚才工作的单位,大门仍微开着。我轻轻一推,屋里地板依然黄澄澄,但夕阳中多了好多大豆般的红点,犹如黄昏天空的画不小心喷洒了几滴红色颜料。
我把门再稍微推开,就看见了一切。
对一个讨厌违反规定的人来说,我极度愤怒自己回到工作单位,因为合约里写明我开锁后会离开,不会妨碍他们的事。
不过我违反了这个规定,是因为教授。我不想教授的家被陈强仁偷东西,就跟一般人不喜欢家人的财务被外人拿走一样。
可是我却开了教授家的锁,像开自己家门般自然地开了锁,让陈强仁进去。
这种感觉我不太喜欢。
为什么一个未接来电我就知道那个是教授的房子?如果我说直觉,应该没人会相信吧?
可那真的就好像家人之间……或是关系比较好的人之间会有的感应,虽然可能不会像双胞胎那般地准确,但总在重要时刻会接收到一些无声无息的信号……吧?
我知道这么说太没依据……那我说一些有根据的事。
据我所知,教授一般到了清晨才去睡觉,因为她觉得深夜的安静可以让她好好思考,虽然她一直以来都一个人住。在一次短信中,她开玩笑说,如果哪天她家里进贼没人求救,就会打电话给我。
她真的找我求救,可是我已经救不了她。
我没看见陈强仁怎么拿刀子刺死教授。当我再把门推开一些时,泛橙地板上的红点,一大点一小点地引导我的视线到一大摊的红色颜料,而教授就躺在那里,胸口上插了一把刀,白皙的手和蕾丝睡衣都染红了。如果那是画,色调的柔和与场面的血腥呈现的反差感,给视觉带来的冲击,肯定能惊艳世人,让人留下深刻印象。
更何况那是教授。
陈强仁当时呆站在一旁,黑色手套可能是在混乱中掉了一支。他的右手沾了血,应该是教授的血,脸颊也有一些。
然后我就转身离开了,在陈强仁发现我之前。
我之后生气和难过了好久,除了违反合约规定,我又救人失败,而且那个人是教授。我又感受到妈妈再死一次的煎熬。
需不需要出来说这些话,我犹豫了几天,因为这意味着我坏了妈妈多年来的保佑,她应该会伤心。而且即便我不出来,警方也会查到陈强仁杀了教授……不过我认为他是无心的,因为他没想到教授还没睡,因为他害怕偷东西被警察抓……因为他以为教授打电话报警,他不可能会想到教授其实是打电话给刚刚帮他开锁的人。
就如我不会想到这件事会发生。
陈强仁应该得到公平判刑,我也应该得到应有的惩罚,因为我违反了合约规定,虽然我的合约没有法律约束。至于你们说我开锁有错,我不这么认为。锁头对我从来都没有行动的约束力,而开锁就同喝水一样,是很自然的行为。我只是一个用喝水来赚钱的普通商人。
法官大人,我的自行陈词就这样。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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