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两个月就是他的二十七岁生日。
要是早两年说这话,还要讲他,马上二十五了还像个孩子一样。可现如今却是大不相同了。他笑容里的痞气被日复一日的伤痛折磨的日渐消散,随之而来的,是沉淀之后的稳重与刻在他骨子里甩不开的温柔。
他现在喜欢歪着身子站在台上,笑眼眯眯的看着台下众人为他喝彩。他现在抽大烟抽的厉害,酒却是一滴不沾了。他现在不能久站,他现在走路要人扶着,他现在……他是一个说相声的啊,也幸亏他只是一个说相声的。
放眼瞧瞧整个天津城里,老一辈的太平歌词艺术家几乎凋零的差不多了。在这战火纷纷看个戏都要偷偷摸摸的年岁里,提起常云典真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是人人都要竖起大拇指赞一声“角儿”的人啊。
老祖宗流传下来一句话叫天妒英才,真是诚不欺我。他这般美好似天上仙的人儿啊,命却不怎么好。不讲儿时学戏的苦楚,就单单说前年的夏末他从德国人刚修好的桥上掉下来那事,已经足够要了他大半条命。
老人常说红颜薄命。天津地界也常流传着这么一句话:“说相声的,就没见过长得像常二爷这么好看的。”好看却不自知的人这世间也是少有。
大官僚主义的盛行让他这般好看的戏子几乎寸步难行。可他这人心气高,从不委曲求全,也从不放下身段去求那些个捧他最厉害的官老爷们,他能有今天,靠的全都是自己一脚一个钉子血淋淋的趟出来的。
他讲相声不似别人一板一眼的用老段子逗人乐呵,这人喜欢扮丑,怎么丑怎么来,殊不知他的那些鬼脸和出尽的洋相都是闺房少女心里的秘事。
常云典没出事之前是出了名了酒鬼。戏园子找不到他的时候,去酒楼就多半没得跑了,还有人会问,酒楼也找不到呢?那就在去酒楼的路上好好看看,定能在人群中看到他的身影的。
二两猫尿下了肚,任谁都觉得自己天下第一。常云典也不例外。
这日他演出完,伙同一群师兄弟喝的不知道东西南北,又偏偏小厮来报,他那许久未见的兄弟今日来了天津,晚上就要走,想要与他见上一见,叙叙旧也谈谈情。他那兄弟又怕请不动他这个“角儿”,特意着人捎来一句话:原先你我年少,为兄处处相让,今日你名满天下,望你不负当年之恩。
常云典初时听到这句话有些微愣,兄长何故出此言?可那时他已经酒精上头辨不清别人话中的刀子印了。他这么些年时时记着这位兄弟,大姑娘家红着脸送来的东西他都能记着这是他的那兄弟喜爱的东西而特意留着,
常云典慌了忙去屋子里翻他那些收集起来的零碎小玩意儿,揣在兜里就跟着小厮往外赶。
到了地方,瞧见他那兄弟,一时间竟是不敢再相认。那人不到四十岁的脸上满是褶子,仔细瞧瞧还能看见颜色尚浅的老年斑,随着他的笑容忽隐忽现。
常云典忽然就鼻子一酸,要落下泪来。他那兄弟有些惊讶的看着他,随即想像以前一样抬手拍拍他的肩,可是迟疑了两秒钟,常云典最终还是没等到他那兄弟的安慰。
要说人喝了酒情绪就是要比平常丰富许多。平日里看着常云典,会让人觉得这人不太好接近,成日里本着一张脸,见了外人他连笑字都不见得会写,又木讷着不爱讲话,与戏台子上那个能言善道的二爷有着天壤之别。再来看看这个喝醉了的常云典,拉着谁都要说上两句,被戏迷看见了还要逗两句的“先生小姐”,他是全然不顾他那兄弟的脸色的。
再瞧那李欧,脸色难看至极,似乎常云典丢了他什么人一样,想甩又甩不开,偏生又恨极了常云典那见人就说这是我大哥的劲头。常人只道,这哥俩关系好,常二爷是捧着那李欧。可李欧他显然是个小人,没有办法度君子之腹。在他看来,那无法无天的常云典乱了祖宗礼法,是觉得自己是个角儿了特意跑到他面前炫耀来了。
李欧愤愤然的看着常云典那张因为喝醉有些晕红而更显艳丽的脸颊,脸上一瞬间闪现过挣扎的神色,常云典闭了闭眼,怎么想都觉得是自己刚才看错了。再看李欧敛去了那副神色,又变成了一个碌碌无为的中年男人的样子。
常云典只道是自己太过招摇惹了兄长不高兴,并未多想。殊不知,他那兄长,壳子里换了一个人,早几年没见的时候光是听着他的名头就对他喜欢不起来了,如今再看他这个做派更是厌烦到了极致。恨不得他立刻在眼前消失。
二人走到那德国人刚修好的桥下面,常云典不乐意再走了。虽说他唱新曲儿,住洋楼,可他骨子里还是个穿着马褂的长袍先生。他像大多数老百姓一样瞧不惯这种水泥搭成的桥墩子,就算明知这比竹子架的桥要结实许多。
李欧掺着他的手臂,把他往桥上引。一开始常云典不愿意走,李欧好说歹说劝他上去了。常云典看着桥面离水面那么远自己先行怯了,这时李欧却是放了手,要他自己去走。常云典酒醒了大半,开始意识到不太对劲。等他再反应过来时,身后有一双手狠狠推了他一把,站在桥面的他,完全没有任何着力点,在他翻下去的那一刻他抓住了桥沿,也幸亏这德国人异想天开,造的桥沿多出来了一块,保住了名满天津的常二爷半条命。不知这桥造的,究竟是福还是祸。
常云典躺在地上还有十几秒的清醒时间。他眼睁睁的看着桥上的李欧还探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才离开,他还看到他原本藏着的那些小玩意儿零零散散的散落在他旁边,支零破碎。从内到外散发出冰冷的讽刺的味道。
常云典脑海中像是过电影一样快速闪过他的一生。儿时想要得不到,青年时郁郁不得志,到了如今人到近中年却连一个是非朋友都看不出来。真是可悲又可叹到了极致。
他心中哀痛,一方面想要就这么死过去,到了阎王那里瞧一瞧他的典薄上是善还是恶。另一方面他又想努力活下去,劝劝自己恩怨是非一笔勾销。
等到常云典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是师兄弟们哭花了的脸,和西洋医院里惨白的颜色。他知道这是老天爷告诉他的答案,就当以前的种种全数喂了狗。
等他再站上台,是五个月之后了。被人扶着一步一步从帘幕后挪到了桌子旁,戏迷们喊他坐着讲,他摆摆手,说那不和规矩也乱了礼数。在台上他的搭档气急败坏的骂着那李欧:“那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吗!狗屁不通!”他只是笑着,被逼急了倒是反过去安慰搭档:“你只当我那天是去遛狗了。”
日子一天天的走,他是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蹦蹦跳跳的走了。可万幸的是,他还有可以安身立命的戏园子,日复一日的养伤,人倒是比没受伤之前胖了一点。也是更好看了。引的天下人都要睹一眼二爷尊荣。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个坎过了,常云典常二爷的人生也会是一生顺遂,一马平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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