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做一棵棉花

从窒闷的棉花地里站起身来，舒爽的空气立刻让阻塞的鼻子通了气，眼睛也解放了开来。放眼望去，淡蓝的天宇高远寥廓，广袤的农田间隔分布着棉花地、水稻地和玉米地，村庄静卧在远处烟缈的树林之下，一派美好祥和。她向天空伸去双臂，仰起头，眯着眼，扭了扭疲惫僵化的身子，深深地呼吸、吐纳：“啊，真舒服！”

她的衣服已经湿透，像刚从水里爬出来似的，黏糊糊地裹在身上，脖颈上搭着的粉红毛巾，不时的滴下一两滴汗珠。这该死的棉田里也太热了，简直就是个大蒸笼，蒸煮着令人厌烦作呕的青草气息，和暑土的气味，若是再蒸下去，怕是连自己也给蒸熟了。她诅咒着。

她抬起左臂，擦了擦隐藏在宽大的帽沿之下、被汗水腌痛的双眼，转身向身后看去。嗬！又到田中央了，也许再憋一口气，这块地的草又给薅下来了，心中便由然生出小小的轻松感和成就感。有微风吹来，送爽的同时，也撩了撩她贴在鬓角的湿发，一阵惬意。她赶紧摘下帽子凉快凉快，秀丽的马尾随之从头顶滑落。她是个秀气的姑娘，尽管劳动中略显狼狈，但青春的气息和靓丽的容颜实难遮掩。

正午已过多时，日头依然毒辣，那白花花的金属一样的光芒不消说是照在她的头上，即便照在被风吹得瓦过来的棉花叶子上，反射过来也晃得人睁不开双眼，复又赶紧把帽子扣上。她四下里看了看，周围一片寂静，茂密的棉田里不见一个人影。早先还听到隔壁地里桂花和桂花娘说着话的，这会子什么声响也没了，也不知人到哪里去了。她蹲下身去，继续薅那薅不完的、阻碍棉花生长的青草。

“嘿，丫头，刚刚看到你了，说会话吧。”是桂花娘的大嗓门。也不知她喊的丫头是谁，桂花？还是自己？她不想搭理她，她们是娘俩干活，自然轻松；而她却是一个人在干，任务重着呢。

“丫头，丫头——跟你说话呢。”那边不依不饶，继续大声地喊叫。看样子像是在喊她，不回复是不行了。她直起身子，疑惑地循声望去。好一阵，才搜到一张长在一棵棉花枝头上的人脸。

“嘿嘿，也没什么，就是问问你，是读书好还是种地好？”

“废话！”她暗骂一声，迅速地埋下身子，不再理她。这不明显是在取笑人嘛？这桂花娘也真是，什么话不能说，偏偏选出这种话题来？不就是笑我读书无用么？再无用比你家大字不识一个的傻桂花强吧？她斗气似的揪起青草，啪嗒啪嗒地甩着泥巴，再狠命地摔它个仰面朝天，仿佛在摔打一个厌恶的敌人……

风儿在外围悠游，根本进不了稠密的棉田，渗透着斑驳光影的棉枝下方的若大空间，犹如一个硕大的密封的槽罐车车厢，闷热异常。此刻，她竟无了知觉，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桂花娘遭遇了冷场之后，识相地闭上了嘴巴。再次恢复寂静的棉田里，能听到的也只有她埋头拔草的簌簌声、甩泥巴声和受惊虫豸的啁啾声、逃跑声。

她一边默默地揪着杂草，一边不着边际地想着所想。好久，当桂花娘的那句“是读书好还是种地好”的揶揄话语再次回响在耳畔之际，她突然像被棒击了一下，摊软无力地跌坐在地上。一语惊醒梦中人，不管那人是成心的还是不成心的，这样的问题却是自己无法回避的；也不管这两种好的哪种好，那其实是关于人生取向的问题，眼下毕业也有一些时日了，不能总是在这样的十字路口踟蹰不前，糊涂下去，何去何从，是不是也该好好考虑考虑了？她拔起脚边的一棵青草，无聊地拖甩来甩去，陷入一片迷茫……

一只花壳的小小甲壳虫跳上她的脚，又跳上她的膝，寻寻觅觅无着后，展翅飞向对面棉株上的花芯里。一棵棵棉株，就似一棵棵小树，枝枝杈杈，开黄花也开粉花。娇嫩的黄花粉花不知是不是受虫儿的蛊惑影响，开始心浮气躁地涌动，飘飘欲仙了。结果刚一脱离枝身，便未老先衰，如一现的昙花，朵朵败落在地。倒是坚守阵地的花蒂，漫漫修为，结出棉桃，开出二期的白棉花，才百毒不侵，彰显价值的方向。

她看得出神，忽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直一直身子透一透气，立马就又投入到与草的搏斗之中。她的心中有了一个念头：拔完这批草，回家就把堆在阁楼角落里蒙尘的书本清理出来。

“我要做一棵棉花！”她无声地宣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