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传闻一战百神愁，两岸强兵过未休。
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
这首《己亥岁》诗乃是晚唐诗人曹松所作，短短八句五十六字，将唐末战乱带给人民的深重灾难和茫茫浩劫表达地淋漓尽致。
时值唐昭宗天复元年，各地军阀混战不休，城头王旗变幻，城下伏尸遍野。别说长安、太原、燕京这种大城，就连千岗镇这个小小的冀北小镇也无法幸免，无穷无尽的摊赋税、抓壮丁已经让它变得满目疮痍，奄奄一息。
夏日正午的太阳像暴君一样肆无忌惮地炙烤着世间万物，在这种天气里，人畜都被无孔不入的热浪逼得无处遁身，只能躲进阴凉里勉强打发这难熬的时光。无论是田野里刚刚抽穗的谷子，还是路边的杨树柳树都无精打采地挺立着，就连知了都识趣地躲进树荫里，静悄悄地一声不吭。
镇子西头是一家简陋的农家小院，靠着山墙外面用茅草搭了一间更加简陋的茶棚，此时里面坐着几个农民，一边喝着热茶，一面百无聊赖地闲聊着。
一个身材瘦弱矮小的汉子望着远处地里长得稀稀拉拉瘦骨伶仃的谷子，叹了口气：“夏收刚过就赶上大旱，再过几个月又得缴纳秋粮，这谷子长势太差，交完公粮可拿什么去养活一家老小哦！”
他身边一个身穿土布单裤，打着赤膊，皮肤黝黑的汉子笑道：“谁让你田二当初硬是把自家最好的那五亩水田卖给孙财主，就为了给自己取个媳妇回来。现在地少人多，自然是不够吃了。还是我赵五孤家寡人最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少了多少烦恼。”
田二鄙夷地看了赵五一眼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娶媳妇我哪里能有那三个小子？没有小子，我死了连个打幡摔盆的都没有，那这一辈子还活个什么劲？”赵五道：“现在这世道，仗打得没完没了，自己能活多少日子都没法预料，谁还管死后那点破事。”田二不服气地道：“话不是这么说，仗总有打完的那一天，就算咱们赶不上，娃们总能赶得上吧！”赵五冷冷地道：“这兵荒马乱的，到啥时候才能天下太平，你知道？我知道？还是天知道？”
两人正在争辩，从镇外的官道上走来一个大汉，身穿粗布短衣，长方脸，卧蚕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身材魁梧，腰背却稍稍有些佝偻。他背着一个黑布包袱，是个风尘仆仆的赶路人。
这大汉本已走过茶棚，突然停住脚步，往远处望了一下，又回转身走进茶棚，对正在摆弄茶具的戚老汉说道：“劳驾，来壶茶。”戚老汉答应一声，一手提着大茶壶，一手拎着一个小茶壶和一只粗瓷大碗，放在大汉面前的茶桌上，将大茶壶里的凉茶给小茶壶和瓷碗里都倒满，说道：“您慢用。”
大汉端起大碗“咕嘟咕嘟”一饮而尽，这茶叶原本质地不佳，味道甘中带苦，还有一股子霉味，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好茶。可是大汉在热天里赶了大半天路，饥渴交集之下能有一碗凉茶下肚，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似乎这茶的滋味比琼浆玉露还要甘美。
他拿起小茶壶继续自斟自饮，刚刚因为大汉进来而被打断话头的赵五对田二继续道：“你操心秋粮该怎么交？我倒是操心这秋粮到底还交不交、给谁交呢？”这话让田二和戚老汉都有些惊讶，齐问他这话什么意思。
赵五道：“听说晋王又打败仗啦！”田二惊问道：“真的？败给谁了？”
赵五看了田二和大汉一眼，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水，这才说道：“自然还是晋王的老对手朱温喽！这次两军在常山对阵，朱温手下的头号大将铁枪王彦章一个人连败晋军三十六员猛将，打得十三太保个个灰头土脸。据说晋王直接被打得心灰意懒，差点拔刀自杀。”
他顿了顿又道：“咱这地方现在是归晋王管辖，只是这次他吃了败仗，不知道朱温会不会乘胜追击，一口气把晋王赶出冀州。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秋粮到底谁来收还不一定呢。”
田二愣了半晌，喃喃地道：“我听说朱温为人阴狠残暴，而且贪得无厌，晋王的粮税只收到五成，可是朱温却要收到八成，这不是故意把农民往死里逼嘛！他要是真占了冀州，往后这日子还怎么活？”
他和戚老汉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摇了摇头，心中深以此事为忧。
赵五却又抛开这话题，说道：“晋王战败之后，只是一个劲儿嘟囔，若是存孝尚在，他又怎会遭受如此羞辱。”
茶棚里另外一个身边驻着锄头的灰衣汉子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却道：“什么十三太保，明明是十二太保嘛。自从晋王车裂了李存孝，十三太保就跟塌了大半边天似的，原先的风光早就不复存在啦！”
那正在喝茶的大汉听到这话，身子微微一震，神情变得专注起来。
戚老汉端起大茶壶给赵五和田二的小茶壶里依次续满水，问道：“这个王彦章怎么那么厉害，能一个人打败三十六员大将，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赵五笑道：“现在的王彦章确实可以算得上是天下无敌，只是倘若李存孝没死，可就轮不到他来逞威风啦！”
戚老汉倒吸一口冷气：“难道李存孝比王彦章还厉害？”
灰衣汉子似乎存心卖弄，赶在赵五说话之前抢先道：“岂止是厉害，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我听人说过，王彦章曾经和李存孝在战场上交过手，结果你猜怎么着？”
戚老汉瞪大了眼睛，连忙问：“怎么着？”
“两个回合，”灰衣汉子竖起右手的食中二指，在戚老汉面前重重地晃悠了几下，“只用了两个回合，李存孝就把王彦章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说完他还得意地看了赵五一眼，似乎在说：“李存孝的事情我可知道得比你多！”
赵五被灰衣汉子抢了风头，脸色顿时一红，忍不住瞪了灰衣汉子一眼，又不服气认输，气呼呼地道：“那你知道李存孝为什么会被晋王处死吗？”灰衣汉子“嗤”的一声道：“这事天下皆知，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李存孝跟朱温勾结，在邢州扯旗造反，想要取代晋王，被晋王带兵镇压，兵败被擒，最终处以车裂之刑。这么大个英雄竟然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实在是可悲可叹。”
赵五冷笑一声，继续追问道：“李存孝虽说只是晋王的干儿子，多年来跟着晋王南征北战，立下的战功比其他十二太保加起来都大，晋王对他的宠爱连自己的亲儿子李存勖也比不上。他本来就是晋王钦点的接班人，又何苦非要先推翻晋王然后自己再当晋王，岂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灰衣汉子呆了呆，随口问道：“你说为什么？”
赵五好不容易占了上风，心中得意非凡，笑道：“只因四太保李存信对十三太保李存孝心存嫉妒，故意伪造他跟朱温的来往书信，相约朱温协助李存孝举兵造反，事后两人公分天下。这使晋王对李存孝心生猜忌，要削他的兵权。李存信转身又对李存孝说晋王嫌他功高震主，想要借朱温之手除掉他。李存孝心思单纯，来不及亲自找晋王求证，就糊里糊涂地在邢州公然反叛晋王，这才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他看着听得木木呆呆的田二和戚老汉，兴奋地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接着道：“其实这事都是李存信从中作梗，目的就是为了除掉李存孝，这样他才能有出头之日......”
话还没说完，他看到刚才坐进来的那个大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突然意识到此地正处在李存信的辖区之内，自己这样肆无忌惮地揭他的短，万一隔墙有耳，把他今天说的话往李存信那里一捅，自己哪里还有命在？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站起身来，故意懒洋洋地伸了个腰，吁了一口气道：“这死老天，真要热死人。不说了，回家睡觉。”
他不等其他人再说什么，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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